这些日子海面风平,出海倒不危险,只是过着艰难些,但货船又比渔船好,渔船累都要把人累死,货船只担心失火或遇到风浪。
“怎么不用官船?”船长小声抱怨,“哪儿见过官差上私船的?”
船员正要捧着船长说上几句,就见东家也从船舱里钻了出来,立刻笑着说:“瞧您说的,东家是什么人?心里都有成算!”
蔡奇晕头转向地离开船舱,对突如其来的马屁毫无反应,他走到船板边,低头看向一成不变的海面,心中滋味万千,他做了许多年的生意,从会走路起就学着打算盘,儿时最先学会的也不是什么三字经,而是九章算术。
是——当年他去倭国做生意,确实不该沾染上什么国守。
但,商人不插手国政,这可能吗?没有当地国守为他大开方便之门,他凭什么能把生意越做越大?不娶国守侄女,人又凭什么信他?
在阮姐拿下青州的时候,他在倭国的大女儿就已经出生了。
他在宋国的妻子也知道在倭国有个“妹妹”,倭国的妻子,也晓得自己是“小”的。
她们分在两地,或许一生都见不了一面,倭国的子女也分不了他的财产,原配从不过问,也并不为此生什么气,反倒认为他好歹不在当地纳妾,不会凑到她眼皮子底下让她受气。
要不是阮响打上了倭国银矿的主意,他何苦跟那倭国妻子离婚呢?
说到底,那倭女虽说外貌平庸,但一向是以夫为天,哪怕他常年不在倭国,每回见了他,她都殷勤小意,一点看不出是大族女,何况……她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他和她离了婚,她一时想不开怎么办?
蔡奇叹了口气,他要把人带回来,还要和人离婚,这怎么听都不像个事儿。
负心汉也就罢了,这负心汉把人带走再把人给丢了……
再者说,那两个孩子怎么办?真就一直留在倭国,给便宜舅子当便宜女儿和儿子?
他确实是把那两个孩子放在倭国当人质,但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但凡过去,总要带些好东西,甚至跟原配都通过气,等最小的那个立住了,过了十岁,就带回青州。
倭国妻子也是肯的,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恨不能把他捧到天上去,对原配也是千恩万谢。
她或许没什么见识,但知道大国就是好的,孩子去了青州,将来才有可能成为大人物,女儿能嫁更好的男人,儿子也会成为和他父亲一般富甲一方的商人。
蔡奇也觉得,孩子在倭国养久了,容易养出小家子气。
就比如那大女儿,幼时还会在他怀里撒娇,去年他再去见她,她就如那些面目不清的倭国女人一般,乖巧的站在门外,与人说话都低着头,他在她面前,声音都不敢放大,就怕吓到了她,他要是责骂她一句,恐怕要把她吓死!
原配所出的子女就全然不同,尤其是小女儿,在青州出生长大,在他这个当爹的面前常常没大没小,还在读小学呢,就闹着要老爹给她留艘船,不能全给兄姐们,她将来也是要出海做大生意的。
蔡奇想起倭国的儿女,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愧疚。
这次出来前,他把这事给原配的儿女们说了,以前原配虽然知道,但都瞒着孩子们。
小女儿还说:“爹!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就是利用人家,还不肯给人家好处!好处都给你和那倭女的父兄占去了!她出了人,出了肚皮,啥也没得到!”
“你自己做下的事,还要娘来给你收尾!这不成,你既然要把那倭女接过来,难道要把那两个孩子丢了不成?幼子失母,你何其狠心!抑或要带回来叫娘养着?又不是娘弄出来的种!”
“反正娘和我们的东西你不能动!你自己的分给那倭女,孩子也叫倭女自己带着,她若是个好人,将来还能当个亲戚走动。”
小女儿一身正气,并不嫉恨远在他乡,同父异母的弟妹,反而更衬得他是个小人。
蔡奇唉声叹气,还未察觉到身边站了个人。
“蔡东家,这是怎么了?一早就开始唉声叹气?”年轻女子笑眯眯地问。
蔡奇一时不察,嘴快道:“想我倭国的儿女。”
年轻女子:“是了是了,你那大女儿有十二了?在倭国,应当是出嫁了年纪了吧?”
蔡奇一愣,这才想起这回事,他忙说:“我不过去,他们做不了主。”
年轻女子:“这倒难说,倭国女子错过了嫁龄,恐怕只有去庙里供奉菩萨,那边的人若不想得罪你,反倒要尽早给她找个好人家。”
蔡奇羞红了脸,这人没有指责他,但说出来的话却如针般扎人。
他这个当爹的,一年见不到两次儿女,对儿女的人生大事也是毫不在乎,他有万般借口,但这会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过,年轻女子也不是为了指责他而来,如今还有要用他的地方。
“你那女儿可会汉话?”年轻女子又问,“脾气秉性如何?”
蔡奇:“汉话是会的,但不像土生土长的汉人,没那么流利,脾气……我一年见她一两回,这几年她都在屋外听话,倒不清楚……”
年轻女子:“你这爹当的——”
蔡奇低下了头。
年轻女子叹了口气:“也罢!待见了面,叫我好好瞧瞧她!”
她算是看清了蔡奇这个人的本性。
他有许多借口理由,但他可以放任儿女在倭国为质,他脸上是愧疚,但绝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所谓自私自利,他算是走到极致了。
第552章 星辰大海(三)
航行途中自然是有许多苦头要吃,周景玉觉得其中最苦的当数海波摇晃,她自从上了船就没好好歇息过,半夜睡着睡着爬起来呕吐,头一天上船的时候连胆汁都差点吐出来了,好在她自幼身子都不错,这才没中途返还回去。
周景玉掏出鼻烟壶,凑在鼻头狠吸了一口,薄荷味冲进天灵盖,让她昏沉的脑子清楚了不少。
“周姐。”同伴给周景玉拿来几粒花椒,“你嚼一嚼,能压恶心。”
周景玉道了声谢:“怪道都说出海卖货是卖命钱。”
同伴笑道:“如今都算好了,帆船比楼船强,楼船有风的时候都得划呢,帆船只怕风暴,更何况如今小船少了,大船总归要平稳地多。”
“我倒不怕在船上出什么事,就怕落地。”
倭国究竟是什么样,她们心里都没底,在上船之前,她们干得都是室内的活,多是整理文件,这次能被选中成为使团,全因她们是正经阮地长大的姑娘,胆子要比前人大得多,又都有些语言天赋。
会汉话便不说了,周景玉会鞑靼话,还会辽国话,这还不是从小学的,都是到岗后才自学的。
对倭国,两人都没什么印象,只在出发前听过几句。
“听说在倭国,当妻子的得比丈夫早起,还得伺候丈夫洗澡,这还是出嫁前长辈就得教的。”同伴撇撇嘴,“不能上桌吃饭,挨打挨骂得受着,便是被丈夫卖了都不能有怨言,要我说,就不该叫我们来。”
同伴:“倭国就没人把女人当回事,我们去了,难道他们还会听我们的,高看我们一眼?”
周景玉心中也有疑虑,但她更稳重一些,心想——这回连扫盲老师都带上了,可见是要在倭国长久发展的,自然是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倭国人对他们的朝廷忠心吗?这显然不可能,就如许多乡村地方只知道地主是谁,不知道皇帝是谁,倭国人或许也一样,只知道当地领主是谁,不知道国守天皇是谁。
说到底,这还是阮姐没能正式建国的缘故,没有国体,对外就不好交涉。
而倭国,长久以来都和宋国做着生意,论好处,显然过去一直是宋国对他们更有好处。
藤原氏把持着倭国朝政,一向与宋国亲近。
很难说宋国在藤原氏把控朝政这件事上有没有插手,不过就算插手,也不过是在宋瓷宋钱上给一点帮助,但宋国可以扶持,难道阮地就不能扶持吗?
毕竟倭国是一座岛,大陆想要把它打下来不容易,但,扶持几个知道进退的,能和藤原氏分庭抗礼的倭人总不难。
等阮地插手了银矿开采,到时候倭国究竟是谁在做主,那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至于女人在倭国受不受尊重,说话有没有人听,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开始就要让他们认清主次,便是再看不起女人,也得乖乖把头低下来,如此,主次分明。
但这些话,周景玉是不敢说出口的。
周景玉笑道:“怎么?这就打退堂鼓了?可不见你昔日的风采。”
同伴翻了个白眼:“我是怕自己忍不住,倘若他们也对我吆五喝六,我一时不忿,打起来了可怎么收场?真是未开化之地,倭人男人一个个是没长手吗?洗澡都要妻子来洗,真是恶心。”
“一地一俗嘛。”周景玉,“先忍一忍,等银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