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家家户户都有去做工的女眷,地实在种不过来了,假使种不好,来年被发现就自家收成最差,就要被定为“懒户”,第一年是罚款,第二年就要将土地收走一部分。
可要租出去又收不了什么租子,租子高了,兵爷们就来了,以为你又要当地主。
但要是不租,这地就要被收走。
且村子就这么多人,人人都有人头田,自家的要精耕细作,哪里还有精力再租别家的地?
只是若叫外村的人来,他们又不安心,就怕外村人起歹意。
村子之间攀比成风,哪一年哪个村子的收成好,附近的村子眼睛都能红得滴血,抢水的时候都能下更重的死手。
既然如此,还不如将自家种不过来的人头田退了,子女去做工或当兵,捧个好饭碗,自家还能得点退田的钱,说不将来能去城里安家。
乔荷花合上账本,将收来的钱放到带来的木盒内,这才对村长说:“这个不清楚,不过若是想当兵,身子骨得好。平时吃饭也要跟上,倘若没有油水是长不好的,到时候就算招兵,也要被涮下去。”
“晓得晓得。”村长连连答道,“如今家家户户手头都有些钱,油价又便宜,实在是阮姐她老人家体贴咱们这些苦命人。”
“你诚心就好。”乔荷花笑道,“咱苦命人,要晓得自个儿捧得谁的饭碗,吃得谁的粮。”
“你们村有新人没有?”乔荷花问,“说实话,否则之后查出来可没你好果子吃。”
村长堆起笑脸:“这话怎么说的?兵姐放心,我们最老实不过,虽说招赘了几个后生,但那都是寡妇招赘,年纪定是足够的!凭证上都记了她们过了二十。”
“咱们可不敢让没二十的闺女招赘。”村长,“那几个后生,都是田头村的人,爹娘生得多,也没分着地,最老实不过,刚来就去登过记了。”
乔荷花微微点头:“你们守规矩,这是好事。”
村长:“自然,咱们村可都是老实头!”
“你还不错。”乔荷花看了眼村长,真心实意地说道。
一个村的村长如何,只看村内有几个寡妇就知道了,天灾人祸不少,做活的男人死了是常事,被虫子叮一口,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虫子,就可能一命呜呼。
寡妇没被族老捆去改嫁,能在村里活下来,没被光棍汉糟蹋弄死。
村长是必然出了力的。
寡妇难过,这是无论村头还是城里都一样的事,财产土地是护不住的,男人们看她像恶狗看到一块肉。
倘若村长不帮忙,村里风气不正。
寡妇的日子,恐怕还不如半掩门的妓。
乔荷花心里清楚,心想怪不得这村长没被清算,竟然真是个有良心的人。
村长脸上堆着的笑还是没有敛去,他已经习惯了对县里来的人谄媚,都刻进骨子里了,他小心翼翼地问:“要入冬了,敢问兵姐,县里卖不卖棉花?好叫我们进城买些棉花填冬衣。”
往年村里的冬衣是不会新做的,不过是入冬前将旧棉衣里的棉花拿出来,重新弹一弹。
他们还是不舍得买成衣,但终于舍得买新棉花了。
乔荷花:“要我说,你们不如买成衣,比你们自己做便宜。”
战友也凑过来,大着嗓门,故意叫所有人听到:“你自个儿做,要买布买棉花,还要买针线,这笔开销你算一算,一套棉衣,三十块拿不下来!”
“你买成衣,一套也不过二十五六。”
“况且你们做衣裳,走线又不好,总是要开线,缝缝补补的,又耗费多少时间?有那个时间,不如去城里转一转,找个半日工,不比你自个儿做冬衣省得多?”
村民们背着煤,互相看看,似乎都觉得有些道理。
乔荷花跟战友没在这个村子待多久,她们还要去下个村子,临走时对村长说:“阮姐说了,今年冬天比往年的更冷,你们村还没盘炕的,尽早将炕盘好,工程队很快就来了,不要省这点钱,就是不为自己想,也为家里的老人和娃娃想一想。”
此时村民都已经走了,只留下村长面色凝重,脸上的笑终于消失,他立刻说:“兵姐放心,哪家不盘,我去他家祖坟找他祖宗骂他去!”
“行了,我们走了。”乔荷花跳上牛车,“别送了,回去歇着吧!”
村长站在原地,目送牛车慢悠悠地远去。
第90章 入冬前后(三)
还没入夜,钱阳县城内就热闹了起来,寻常这个时候百姓还在做工,哪里能在县内走动?就是哪家的老太婆老太爷出来转转,人数也不多,更舍不得花钱。
但今天,百姓还没下工,夜市就先摆起来了。
“那个架子别搁在那!”小贩教训来帮工的女儿,她喊道,“你放高些!别偷懒!”
女儿吐了吐舌头,还是按小贩的话将搭衣裳的架子垫高了些。
她们的货都是去工厂拿,由于是她们自己提货,不算运费和损耗费,因此价格会便宜点,给她们一些差价挣。
如今家家户户有了余钱,虽说还是不舍买新奇玩意,但衣裳鞋子倒很是舍得,毕竟又不会坏,实在不行,还能折价再卖出去,拆开来布是布,棉花是棉花,就算蚀些本钱也还能接受。
女儿年纪不小,但成绩不好,先是在工厂干,但当娘的一看女儿在工厂挣得钱比自己摆摊少得多,就叫女儿先辞了工和自己干。
实在不行,女儿再回去做工也使得,反正工厂不讲老一套的天地君师,不是进去了就卖身了。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女儿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扔进水杯里,等着糖全部化开。
小贩:“附近村子里的呗,要入冬了,总要买些货预备着过年。”
“怪不得。”女儿,“娘,爹呢?他们进城,说不准也要买些家具呢。”
小贩将成衣按花色搭在桌面上,有些皱了的要用盛着热水的铜壶烫过:“你爹哪里有空?他那脑子都快被使光了。”
女儿偷笑了一声。
要说城内谁最感谢阮姐,必是他们这种人家。
阮姐没来的时候,她们一家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家里只有爹一个木匠能挣钱,可那钱也少,家家户户打一次家具就要用一辈子,坏了自己修补就行。
娘针线活不好,缝补的活都接不了,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钱不敢花,肉不敢买。
弟弟妹妹们饿得跟瘦猴一样,瞪红了眼睛找吃的,就是在地上抓只虫子都敢往嘴里塞。
她是老大,最大的弟弟十二,最小的妹妹半岁。
别人家是生了孩子立不住,他们家则是全立住了,但养不起。
后来阮姐来了,她爹娘上过扫盲班后都找着了工作。
她爹去带班,教别人手艺,工资阮姐发,旱涝保收。
她娘就和爹商量着自己开了个成衣摊,觉得挣头应该比去厂里上班要多。
早上弟弟妹妹去读书,她就在家带小妹妹,娘去拿货。
两个弟弟还没满十六,现在依旧是早上上学,大弟弟下午在家带小妹妹,二弟弟下午去做半日工。
两个妹妹则是双生胎,都还没满十岁,半日工也上不了,平时就去剥剥花生,挣几毛钱的零花,自己存着买糖吃。
大孩子带小孩子,这是传统了。
如今他们家过得很是不错,虽说依旧不能顿顿荤腥,但肚子总是能吃饱的,爹教的学生,虽说不是以前得养老的徒弟,可只要往来,也能当亲戚走。
尤其这些学生男女都有,不像以前只有男徒弟,她们这些女眷不好同人家搭话,走动太多。
但有了女徒弟,她们也能拓展自己的人脉。
不过她爹嘛,和她一样是榆木脑袋,手艺不错,成绩很烂,家里的两个妹妹都会写字了,她和她爹还在用拼音。
因此每次备教案,她爹都一脸恍惚,恨不能去祖坟前问问死去的爹娘自己这脑子怎么生的这么笨。
“小妹!你家的棉衣多少钱?”
女儿立刻笑着说:“来来来,大姐,你摸摸这料子,都是厂子里往外卖的,里头的棉花弹得可松软,”
抱着幼子的妇人果然上手摸了摸,她心里很满意,脸上却不显露:“好料子我也见过,这个也就普通,你就说多少钱。”
“若只要上衣便是十八,若是衣裤都买,一套二十六。”女儿说,“裤子单买也要十二,买一套,那就是省了四块。”
“你若是从铺子里头买,这一套起码得二十八!”女儿笑着说,“两块钱都够了你四碗素面了,还是大碗,蜂窝煤也能买五块。”
说是素面,那也是鸡骨吊的汤,在农人眼中就是荤面。
妇人:“小娃娃的多少钱?”
女儿:“娃娃的料子少,一套十块,你要是大小都要,我给你再抹三块,可不能再少了,咱也是要吃饭的。”
妇人想了想:“那总共多少钱?你可别哄我,我是要自己再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