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阳县的男子已不再留长发,也不蓄须,只是因为阮姐说人的毛发长了,便容易藏污纳垢,徒生虫卵跳蚤。
他走进书房,却未曾行礼,反而在打量一圈后说:“大人好享受。”
书桌上还摆着放大镜呢。
这玩意在外头很受追捧,能卖出大价钱。
县令也知道谢长安在说什么,他并不生气,只问:“小谢,我活到这个年纪,倒也没什么所求的,如今只想知道,那位阮姐,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各地都有造反,却没有一个成气候,朝廷什么都不用做,任其自溃,若有真叫朝廷觉得棘手的人物,诏安便是了。
但这个阮姐,却不像任何一个土大王。
土大王们大多只有一把子力气,靠兄弟义气聚拢一帮人,有了地盘和可欺压的人后,立刻过起了土皇帝的日子,三宫六院是不能少的,妃子得有,男宠也并非没有。
朝廷什么都不用做,要不了几年,土大王们就只剩一口气了。
可钱阳县的阮姐……他却看不透,难道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童儿吗?难道世上真有不慕奢靡享受的凡人吗?
他和县丞不同,县丞并不相信钱阳县能变成这样是因为一个女童,认为这个女童背后必然有真正的主谋。
而他是相信的——在商人们和钱阳县的人口中,只有阮姐一个人。
倘若这个女童身后有人,那此人为何不自己走到台前呢?
毕竟推一个女童还不如推一个壮年男丁,后者的难度更小,更容易聚拢人心。
连女童都能推出来,哪怕他本人是个残废,又有什么关系?
县令见识过太多人与事,越有本事的人越自傲,而自傲的时候,绝无可能将自己得到的东西分给他人,尤其是权力。
谢长安看着县令,他笑道:“阮姐心肠软,见不得百姓受苦,看不惯大户吃人。”
县令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哦?这么说,阮姐是个大好人,慈悲菩萨转世了?”
谢长安也笑:“大人别不信,我原先也不信。”
县令的笑容收敛了:“若我此时将你杀了,再出去投诚,你待如何?”
谢长安摊开手:“只要大人杀我,无论什么时候杀我,结果都是一样的。”
县令目光垂下眼眸:“要我投诚,阮姐愿意付出什么呢?”
“若我不从,就算她弄开城门,也不过是接手一座空城罢了。”
谢长安用古怪地眼神看着他:“大人,难道你以为我来此处,只是为了此时受你召见吗?”
他忽然话锋一转,笑道:“也是,在大人眼里,力夫大约不能算人,既然不是人,又能成什么事?”
县令一愣。
谢长安:“此时南门应当已经开了。”
“力夫们什么都没有,唯独不缺力气。”
第112章 清丰县城(五)
“都回家去!把门窗关紧!”李大声嘶力竭,他拿着长棍,将哭叫着的百姓朝大路的两边拨,看见找不到爹娘的小娃娃,他还要将这小娃娃领回去看好,等之后再带他去找爹娘。
李大继续喊:“不是贼人!是钱阳县的人!”
百姓们听不见,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乱蹿。
李大的嗓子已经开始疼了,刚开始看见趁机作乱的小毛贼还能拿长棍打过去,如今抬抬眼皮,只当没看见。
同他一起的兄弟们也并不比他好多少。
站在他旁边那个哑着嗓子问:“谢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谢长安不在,他们就没有主心骨。
他们这群力夫都并非清丰县本地人,爹娘亲人都找不到了,靠卖力气挣口饭吃,然而力气也不是那么好卖的,大户人家自有家丁长工,本地商人也都有伙计,宁叫伙计们被压断腿,也不肯再拿钱出来请人。
力夫们住在城南,也没个正经的屋子,不过是几个木板草棚,勉强遮遮风雨。
钱阳县还不是女大王做主的时候,他们都得勒紧裤腰带——这不是形容,而是非得将裤腰狠狠缠上几圈,把肚皮勒起来,才不至于饿得挠心挠肺。
后来,去往钱阳县的商人多了起来,不少长途跋涉而来,所带的伙计也累了一路,走远路的商人是不敢过于压榨伙计的,出门在外,自家的伙计稍不留神也可能起外心。
于是他们就有了活干。
渐渐的,也能知道点钱阳县的事。
商人们带来的伙计会和他们吹嘘在钱阳县的所见所闻。
刚开始,他们不过是当故事在听,并不信世上有那么好的地方。
人人都吃得饱肚子?哈,他们就是再没见识,也知道这不可能。
就是大户人家的家丁,也不敢说自个儿吃得饱肚子。
可日子久了,商人们来了走,走了来,伙计们也会在钱阳县买些东西路上吃,不过许多都经不得久放,当着他们的面就能吃起来。
夹着各色馅料的大白馒头,做得极厚实的干饼,还有喷香鸡架……
这些东西,在他们的印象里,即便是大户人家,那也不是顿顿都能吃的。
伙计们不舍得分给他们,却很愿意跟他们讲讲在钱阳县的见闻。
“像你们这样的好汉子,若是去了钱阳县,哪怕是去修路,一月也能拿四百多块!在钱阳县,五毛就能吃大碗素面了,再加两毛还能吃个煮蛋。”
伙计跟他们解释钱阳县所用的钱。
细细算下来,四百多块,足够他们租一间小房子,日日吃饱还有富裕了。
更不必说修路是管饭的!虽说是杂粮饭,可他们如今连杂粮饭都吃不饱呢!至今为止还吃着豆饭。
豆子那玩意既不好吃也不饱肚子,吃多了还总放屁。
李大听得多了,心思就动了。
他从商人手里挣了些钱,不再饿得前胸贴后背,竟也有心思考虑将来了。
他现在尚算年轻,还干得动重活,可还能干多少年呢?五年?十年?
十年以后,他干不了重活后,又靠什么维生?去乞讨?
哈!那就只能等饿死了。
对他们这些力夫而言,趁着身强体壮的时候多挣些钱,等干不动了,也还能过两年安稳日子。
辛苦一辈子,只图生命最后的两年。
既然总是干体力活,那哪里挣得钱多,自然就要奔向哪里。
只是这话李大不敢说出口,兄弟们并非都愿意走,钱阳县再好,他们没去过,就不敢动,宁愿在熟悉的地方饿死,也不愿意去陌生地方填饱肚子。
就在他准备悄悄带着人离开的时候,谢先生来了。
倒也不瞒他们,直说自己是从钱阳县来的——要招人去钱阳县做工。
从此谢先生就在城南住了下来,平日走走逛逛,还带了几个看着不谙世事的徒弟,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
不过看在这几个徒弟偶尔会帮他们搬货,还不要工钱的份上,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也就忍了。
李大与他人不同,他是打定了注意要去钱阳县,因此对谢长安格外殷勤些。
好歹谢长安在钱阳县也是个“老师”,学生不少,他讨好了对方,过去了也有人罩着。
渐渐的,谢长安也愿意同他说说话。
甚至帮他帮忙做些事,虽说都是些跑腿的小事,但总归有来往了不是?
结果……今早城里一乱起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像其他人一样收拾细软准备逃,谢长安的徒弟就来了,让他们看好这一片,叫百姓们回家锁好门窗,遇见走失的小童先找地方安置,阮姐很快就会拿下这里。
李大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只有疼痛干哑的嗓子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清丰县要易主了!
“这我怎么知道?”李大有气无力,“那个女大王,总归不会看着谢先生死在这儿吧?”
众人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谢长安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在哪里都是值钱的。
女大王就算不在乎城里的百姓和他们这些苦哈哈,总归也是要在乎谢长安那样的读书人的。
众人的心立刻就定了。
李大看到一个泼皮在拉扯一个丫鬟打扮的女人,立刻一棍子打过去,他也懒得说话了,只龇牙咧嘴地凶狠喊道:“滚!”
泼皮转头看了他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才跑开。
身后的兄弟小声说:“我们才几个人,哪里忙得过来?要是城门开了,让外头的人来管才好,我现在就想歇歇,去喘口气,喝口水。”
李大猛然站定。
兄弟们跟在他身后,也站住了。
“李哥,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吗?”
李大转过头去,颇有些激动地说:“正是,正是,叫外头的人来管不就好了?!”
“南门平时只有四个兵……”李大咽了口唾沫,“现在兵爷们还没去,我们若是能制住那四人,将城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