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予焕察觉到官员们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以为意,只是对王力道:“王公公带路吧。”
“是。”
这下御史们哪有不明白的,皇帝看重顺德长公主,这份看重远超两位藩王,就算御史们再上一百封奏本,也改变不了皇帝的看法。
众人不由看向如今已经是都察院二把手的王强,流露出几分同情。
如今顺德长公主颇受陛下信赖,王强却任由这些御史们上文攻击长公主。然而陛下年纪尚小,对朝廷的官员并非完全信赖,辅政的又是胡善祥和长公主母女,这二位随随便便说几句话,王强就免不了要受磋磨。
王强原本还算得上坦然,但如今被众人这么一看,心中竟然也有几分打鼓。
他和顺德长公主虽然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知道朱予焕称得上一句“宅心仁厚”的评价,可都察院上书参奏顺德长公主是不争的事实,自己也确实没有阻拦手下的御史,要是顺德长公主有心计较……
王强抛却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是故作平静,和其他同僚一起下楼,准备参加宫宴。
宫宴开始,众人纷纷入座,身为皇帝的朱祁镇最后入席,先是当着众人的面夸赞赏赐了阮安一番,又将自己修缮三大殿的苦衷和重要意义阐明,殿内众人这才得以一边欣赏宫廷雅乐,一边品尝庆贺宴席。
这次和先前朱予焕等人回朝的庆功宴大不相同,没了那道横在朱予焕面前的屏风,官员们个个都是目不斜视,只盯着眼前的佳肴,几乎一言不发。
朱祁镇很快便察觉到这一点,心中更觉有趣,颇有兴致地打量着每个人的神情。
平日里这群人一言不合就是唾沫星子满天飞,如今不过是和顺德长公主一同参加宴席罢了,竟然胆小至此。
“王先生……”朱祁镇一个人颇感无聊,正要叫上身王振一起暗自嘲笑那些官员,却见身边只剩下王力,有些纳闷地问道:“王振呢?怎么不见人?”
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今日王振忽然转了性子,不跟在他的身边了?
王力见朱祁镇忽然念叨起了王振,赶忙回答道:“王公公到底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没有让他亲自伺候陛下的道理……”
朱祁镇皱了皱眉,道:“他是这么说的?”
王力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道:“是王公公说,自己没有阮公公这样的功劳,更不配出现在庆贺的宴席之上。”
阮安虽然是三大殿修缮的功臣,但身为宦官,一样没有入席的资格,和宴席上出现的各色官员截然不同。
朱祁镇闻言啧了一声,随后道:“让人设座,准他与阮安也一同入席。”
以前还从没有这样的规矩,王力不免有些纠结,但他是听着干爹王瑾的话长大的,最要紧的一句就是可以得罪大臣,但绝对不能得罪皇帝。
即便得罪了大臣,只要皇帝有心,还是能够拉一把的,但若是得罪了皇帝,定然不会有任何一条活路。
如此一来,王力立刻应声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朱祁镇这边的动静,和他距离最近的朱予焕自然一清二楚,见到平日里总是跟在朱祁镇身边的王振并未出现,便知道王振的心思了。
如今张太皇太后不在,明面上还能压得住王振的人,几乎已经全部消失,王振自然也希望通过“拿乔”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最重要的是释放一个信号——王振已经是一股新的势力。
第41章 鸿门宴
殿内的众人自然是察觉到了这种不正常,原本还努力克制的眼神,此时此刻都无法控制地投向了那两个额外增设的位置。
这两个位置距离顺德长公主和两位藩王都极近,除非内阁的四位阁老,几乎无人敢坐这两个位置。
而其中之一显然是给这次三大殿落成的阮安准备的。
阮安骤然得知这个消息,心中难免惴惴不安,但朱祁镇就在上首,他当然不能抗旨不尊。
尽管如此,他的神情姿态仍旧十分局促,显然是随时打算离场。
阮安落座,偷偷地瞥了一眼同在殿内的朱予焕,见她神情怡然,仿佛对阮安的视线未曾有丝毫察觉。
能够修建三大殿、向百官阐明其中精巧,于阮安而言已经无憾,这样突如其来的多余的赏赐,实在是让他心中不安。
朱予焕明白其中道理,先是和朱祁镇交换了一个视线,这才让身边的怀恩去为阮安斟酒。
阮安见状,这才算安下心来。
功臣阮安落座,人们自然意识到另一个座位是给谁准备的。
除了王振,还有谁能让陛下额外设座?
大明本就没有宦官入席上座的道理,阮安为人还称得上谦逊低调,又是三大殿修缮一事的主理人,他上座也就罢了,王振又有什么资格入席?
只是皇帝就在上面端坐,大臣们敢怒不敢言,只得将目光投向了内阁的几位阁老们,尤其是杨士奇和杨溥。
这二位阁老可是皇帝的老师,面对此情此景怎么能一言不发呢?
杨溥和杨士奇何尝不知道自己应该主动开口,尽管他们与皇帝更加亲近,但也知道这个时候出声是在触霉头。
朱瞻墡和朱瞻埏也明白这个道理,都各自移开了视线,恍若未闻。
朱祁镇却对这种氛围全然不在意,反而对身旁的人催促道:“王先生怎么还没来?慢吞吞的。”
旁边的王力额头有汗,赶忙道:“这……皇爷,王公公要从侧门入内,是绕了些远……”
朱祁镇不以为意,大手一挥,道:“开东华门的大门,让他入殿赴宴。”
大臣们面面相觑,坐在这里的都是人精,立刻便明白过来了。
如今太皇太后不在,剩下的能够压住王振的人屈指可数,无非是朱祁镇本人连同内阁的杨士奇和杨溥,然而这三人由于各种原因,采取的也是姑息纵容的态度……只怕以后他们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朱瞻埏看他们神色各异,还是忍不住对五哥小声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朱瞻墡端起酒杯掩唇,道:“和咱们不相干,王振就是再怎么厉害,也不会到咱们头上动土。”
王振顶破天也就是个太监,哪有胆子敢摆这么大谱?无非是狗仗人势罢了,可王振就是再怎么跋扈,也不敢到皇室头上动土,那样无疑是触犯皇家的逆鳞,只能沦为被皇帝利用后又抛弃的弃子。
朱瞻埏轻轻地叹了一声,稍稍挪动视线看向朱予焕,却见她竟然已经站了起来,笑盈盈地说道:“王公公这一路不好走,不如我亲自去接,免得耽搁了宫宴,更浪费了陛下对他的一片赏识宠爱。”
众人闻言都不免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一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顺德长公主会突发奇言。
长公主去接一个太监,哪怕这个人是备受皇帝信赖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传出去也一样令人感到荒谬滑稽。
朱瞻埏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抓住襄王的手臂,道:“五哥……”
朱瞻墡安抚道:“她有她的道理,用不着咱们担心。”
朱祁镇也没想到朱予焕会这么说,下意识地摆摆手道:“他哪里配大姐姐亲自去接他,他自己走过来不就是了?”他说完瞥见众人的神情,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对王振纵容过头,以至于皇权的尊严也被人一并质疑,之后还不知道要传出去什么闲话呢。
朱祁镇接着对身旁的王力掷地有声道:“还不催他快些来?难道要朕等着吗?东华门也不必开了,大费周章。”
“是。”
朱予焕又重新落座,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人看不出一丝异样。
如同一个出招极快的剑客一般,剑光一闪便已经决出胜负,无需过多置喙,短短一句话已经胜过无数刀光剑影。
大臣们面面相觑,已经对耳边的宫廷奏乐没有了任何兴趣。
从朱祁镇的态度来看,他们已经十分清楚,以后若是招惹上了王振,应该去找谁庇佑自己。
坐在不远处的王强这下更加忐忑,他知道顺德长公主一向亲和有加,光是从她对待百姓的方式上便能够看出来。
但御史上书一事,动摇的是顺德长公主辅政的机会,换成是谁都不可能好像无事发生一般,更不用说刚刚朱予焕的这一套四两拨千斤的话术,已经充分证明了她的重要地位。
事到如今,只能去找刘永诚想办法从中调和了。
朱予焕对周围投射过来的视线一清二楚,王振想证明自己的政治资本和威望,朱予焕也是一样。
两人本质上都归属于皇权,是朱祁镇的代表。
王振是个只能依靠朱祁镇的太监,用起来十分安心,只是身份实在太过低微,而朱予焕比王振多一层血亲的关系,且朱予焕和官员们的关系更好,更不用说她是个女子,只要朱祁镇愿意,随时能让朱予焕和其他公主一般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