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仵作依例检验,每验完一处,他都高声“喝报”,旁边的吴班头按照衙门印成的尸格清单逐一详细记录。在苏旭眼里,这些笔记中的繁复规矩,他们倒是做了十足。
渐渐地苏旭听出了些门道,原来验尸遇上些微伤痕,仵作也需唱喝出声,且各种伤处,还有专词。
譬如“殴伤皮肤肿起青黑而无创瘢”喝为“疻”,流血成瘢喝为“痏”,丝毫无伤需报“全”。
随着黄仵作一声声“囟门全”“额头全”“肩膀全”地唱喝,苏旭瞧出来了:杨松秋还真是身无别处外伤。
验到细处,黄仵作随口唱出:“双手有锉伤!双肘锵伤!背皮擦伤!皆疻!”
柳溶月正在寻思这是什么意思,就听身边儿的吴班头殷勤为自己解说:“寻常活人仰面摔倒,即有此伤。我们抓捕杨松秋之时,他惊惧后跌,以至于此。除了您这般金尊玉贵之体,寻常贩夫走卒、苦力之人都难免身有锵、锉,这都寻常。”
苏旭在旁边儿听着,觉得……好像也有道理……
不过他也不曾忽略,黄仵作听了这话手下略顿了顿。
及至全身堪堪验完,回勘所吊颈部,黄仵作的唱喝却慢了下来:“喉下勒痕深平,黑暗,不交于耳后发际……”
苏旭一愣。
然后他就见身边儿的黄仵作似是下定了决心,他开口转快:“口眼开、手散,发髻乱,舌不出,不抵齿。项上肉有指爪痕……大人!我验此人可能生勒未死间,实时吊起,诈作自缢!”
听了这话,苏旭和柳溶月还没怎么着。
吴班头脸色率先一变,他冷声呵斥:“怎么着?你是说这杨松秋是让人勒死的么?”
便在此时,牢门外头脚步声响,一个女牢子慌慌张张地双膝下跪:“参见大人!小的女监牢子马吴氏。这些日子看押杨周氏直到她完了官司走人。头回过堂之后,杨周氏蒙大人恩典,赏了身衣裳。她身上那套红艳艳的喜服便扒下来扔到一边,谁也没多理会。她回家那日,小的也曾要她将东西带走。她自嫌晦气,将那衣裳扔在这里了。小的一时贪财,将那衣裳裹起来当了死当,换了三百个大子儿。”
吴班头大怒,一脚踢了过去:“偏你爱财!这就该打!”
马吴氏挨了这一飞腿,跪在地上杀猪似地嚎啕起来:“小妇人该死,大人恕罪!小妇人是亲口听那雌儿说这东西她不要了才敢卖的啊……”
苏旭虽然蹙眉,可还是勉强压下心火,他手指着红腰带问:“你不要哭了。你且仔细看看,这带子是不是杨周氏换下喜服上的东西?”
女牢头马吴氏觑眼看了半天,犹犹豫豫:“像是……说不好……”
吴班头大怒:“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叫说不好?”
马吴氏哭丧着脸说:“这血乎乎的颜色瞅着……倒是差不多……班头请想,这等私卖自然怕人瞧见,我一股脑裹吧裹吧,就将东西收入包袱提溜去了当铺。如何看得真切?是不是丢了这带子……我也说不准……”
柳溶月心细,她好声好气地说:“这也不要紧,马吴氏,你将衣服送去了哪家当铺?可有当票?咱们赎回来好好研判也就是了。”
马吴氏听说挨了打还要破财,登时满脸倒霉挂相儿,她哆里哆嗦地在怀里摸了半天,才掏出一个鼓鼓囊囊地蓝花小包。
马吴氏咕哝道:“晦气晦气,这几个破钱还没焐热呢。”说着她垂头抬手,将包袱上递:“回大人话,当票铜钱都在包里。咦?”
还没等柳溶月弄明白马吴氏“咦”什么,顺手接过包袱的吴班头也“咦”了一声:“怎么这么轻?”
众人就见吴班头随手解开包袱:里面有什么三百个铜钱?分明是一包儿纸扎的元宝!就连那应是当票的地方,也明晃晃地摆了一张黄表纸钱!
马吴氏吃了惊吓,一屁股坐在自己脚后跟上:“怎会如此?这……这必是狐狸精作祟!”
苏旭现在最烦人说宛平闹狐狸!
他懊恼叱骂:“住口!开口闭口都是狐狸!这等荒诞不经的言语衙门里能乱说?”
吴班头满脸巴结地凑了过来,他似是好意解劝:“柳师爷!有道是狐黄白柳灰,保家仙有威!要是天下没有这些神道,哪儿来的那些故事那些庙呢?”
或许是因为犯了本姓,柳溶月莫名觉得吴班头这话里“柳”字儿咬得忒深,仿佛在提点苏旭什么。
浑然无觉得苏旭自顾顿足:“这是天子脚下!传出去这些妖狐邪祟的闲话不怕圣上怪罪?退一万步说,自古以来,闹狐狸还能有什么脍炙人口的露脸故事吗?”
柳大人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大楚兴,陈胜王!”
第63章 杨花柳花
宛平内室
自牢狱回来已是下半夜,柳溶月和苏旭虽已精疲力竭,但是这半天又验尸又问事,那就谁也睡不着了。苏旭抱着花猫倚坐炕头儿,柳溶月并小狗靠坐炕梢儿,俩人两畜八眼对视。
许是因为相处日久,他们各自都瞧着对家儿顺眼了许多。也正因为相处日久,柳溶月知道,苏旭必然还有正事儿与她商量!苏相公是个操心的命!虽然他口口声声来当县官是受了委屈,但真把他扔衙门里,哪怕是后宅呢,他比谁都尽心尽力!
要么人家念书念出来,学医也学会了呢?就是认真!
当然了,苏旭要不是这么一条道儿跑到黑,太过专注正经事儿,他也不至于逮谁成全谁。
柳溶月午夜梦回,替苏旭复盘过那些琵琶别抱的未婚妻们。
她寻思:但凡您逢年过节找个由头去老丈人府上晃荡一圈儿,就您这人模狗样儿的,小姐也未必让旁人偷了心去。譬如我那彦玉表哥,他来与我说话儿都给我带枝牡丹插瓶的。
不过柳大人现在有点儿想明白了:虽然那株牡丹也是我们家种的吧,但咱就说人家这份儿心意难得!
从没给柳溶月带过插瓶牡丹的苏相公,慢悠悠撸着元宝的腮帮子开了尊口:“今晚之事你是如何看法?”
柳溶月心说:来了……我就知道跟他过日子老费脑子了……
她玩儿着八斗的爪子悻悻摇头:“人证物证俱在,狐狸精本尊在逃。你让我说什么?”
苏旭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这么说你也觉得杨松秋是遭了狐狸精作祟才死在狱中的?”
柳溶月缓慢摇头,声音微低:“羲和,你见过狐狸吗?狐裘不算,我是说真的活的狐狸。”
苏旭脸色略窘:“唉……你可算问对人了。我们穷官之子,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走。我也就出去打猎的时候见过活狐狸,狐裘倒没见过几件。”
柳溶月同情地看着苏旭:“你们家这么惨啊?没关系,我陪嫁衣裳里倒有狐裘!等省亲时你拿来穿,很暖和很舒服的!这回被你家轰出来得急切,我不曾要诗素翻那箱子。”说着,她凑过去渥了渥的手:“羲和,你不冷吧?我这身子畏寒,让你受罪了。”
苏旭有些感激地回握柳溶月:“既然你非要送我狐裘,那我就先行谢过……”说到这里,他陡然放开她的爪子:“不是!咱先把狐裘放下,我跟你说问案呢!”
柳溶月连忙点头:“对!对!问案!我的意思是说,那年在金陵我爹买了所别苑。里面荒疏日久,初住进去的时候,我在庭院中倒见过几只狐狸。我瞧狐狸长得与小狗也差不太多。”说着她把着八斗的爪子比划了一下儿:“我就不明白!狐狸是怎么用爪子把人活活儿勒死的?你看它爪子根本带不上劲儿好吧?我要是狐狸精,咬死杨松秋多省事呢?”
八斗“呜”了一声,似是赞同。
看苏旭像要反驳,柳溶月连忙继续说:“是!我知道!成精了就不一样了!但是都成精了为什么还要勒死犯人这么大费周章?书里说那些妖精神通广大,最不济的也能飞出去些手里剑、口中刀。反正它也不想隐藏行迹,纸扎元宝都亮出来了。那干脆在墙上金光闪闪刻大字儿‘杀人者狐狸精也’多露脸呢?再说了,狐狸精要是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怹老人家为啥不管管恶贯满盈的采花贼?杨松秋这路小混蛋交给我就行了啊!怹要想帮忙,就该干点儿我干不了的。它修仙得道不能是为了跟我抢行市,你说对吧?”
苏旭听了柳溶月的这番高论,居然呆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苏相公才喃喃自语:“不是!你让我捋捋,我有点儿乱。你这话吧……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咱能跟狐狸精讲理的话,倒很可以问一问它为何如此做作……但是咱们能跟狐狸精讲道理吗?这没对面儿唠过还真不好说……等等,我在琢磨啥?!什么就跟狐狸精讲道理?柳溶月!我是怎么让你带沟里的?!”
苏旭呼噜一把脸,大半夜自己跟自己着急:“我其实是想跟你说……”
柳溶月满脸老实:“我明白!你其实想跟我说,这事儿无非两条道儿。要么是狐狸精干的,佛经里满是‘不可思议’四个大字。咱也不是狐狸精,人家要怎么干儿咱也出不了主意……”说到这里,柳大人面容一肃:“要么这就是人干的!那宛平上下就全是坏蛋!大伙儿做好了活局就蒙咱俩人儿!你看那个女牢的禁子马吴氏,我已让王话痨套出来闲话了,马吴氏娘家堂叔就是咱们吴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