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出了如此大事,苏旭的母亲自房中匆匆奔出,她身体虚弱,看丈夫脸色严峻、登时又急又怕,当场晕去。
苏府上下,乱作一团。
三日后,苏旭从宿醉中缓缓睁开眼睛,自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有一瞬间,苏旭觉得自己尚未清醒:中进士、游御道、琼林宴、簪绒花。全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求而不得的繁华大梦,他好风青云一日做尽。
但,碰上聘礼丢失之事,瞬间从青云之上跌落。
丢失御赐之物乃是大错。苏尚书携子宫门请罚,偏生那天又下了一场磅礴秋雨,他随着父亲长久地跪在阴森湿透的宫门御街上席蒿待罪。往来官员、黄门奴几,无不对他们投以惊诧、嘲讽,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
亦有善观风色者,见他们有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
皇帝自是懒怠搭理先帝师父和新科探花的做作举止,后来听说太后不忍先帝尸骨未寒就把师父跪死当街。圣上才勉强让五城兵马司为苏府缉拿盗贼、寻找失物。
要不是太后念旧,苏旭和父亲还不知要在那九重宫殿之外受多久活罪。
苏旭读书破万卷,自负有治国安邦之才。如今看来,简直荒唐可笑。别说治国安邦,就连家族失势,他也束手无策。
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旋即有白皙素手撩起了帐子,自幼伺候他的丫头翠书、丹画笑吟吟地走进来开口劝道:“我的爷,不早了,梳洗吧。”
“就是!天底下哪儿不洗脸的探花郎呢?”
苏旭强打精神:“老爷呢?”
翠书手脚麻利地收拾床帐:“自然是上朝去了。”
苏旭真心夸赞:“尚书大人心胸宽阔,果非常人能及,要是我早没脸去了。”
丫鬟丹画过来替他擦脸梳头:“我看一早儿老爷出门,精神好着呢。”
苏旭垂头丧气:“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纵然高中也没有官职。如何比得他当朝一品?”
翠书、丹画相顾蹙眉:知道少爷心烦,她们满心想劝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盼来日过门一位知书识礼的新少奶奶,可为少爷排遣一二。
勉强被丫头架弄着梳洗完毕,苏旭百无聊赖,随手拿起本书看。
丹画含笑推他:“探花都考上了,还念书干什么?您也给其他念书人留条活路。”
苏旭不悦:“头发长见识短!这是本医书!”
丹画叉腰:“别说‘一叔’便是‘二叔’也该放放。少爷又不是闺阁妇道,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苏旭冷哼:“你娘生病就求我开方。如今病症痊愈,医书也不让我看了。”
翠书笑着打个圆场:“我瞧少爷医术已成,不用看了。我嫂子崩漏就是少爷看好的。前儿我哥哥还说,收了瓜果要来谢你。”
苏旭连忙摇头:“千万别来!让我爹我娘知道我给人开方看病,又说我不务正业。”说着他扭开床头暗屉,慎重拿块碎银交给翠书:“你嫂嫂小产体虚、劳作太过才会崩漏。这银子你拿去接着给她抓药补身吧。”
翠书感激涕零,双膝下跪:“多谢少爷大恩大德。”
苏旭苦笑一声:“你家少爷也就这点儿用处了。可恨还声张不得。”
丹画扶起翠书,对苏旭笑道:“少爷还是出去逛逛吧,我们要在屋内洒扫。你在这里反而碍事。”
苏旭不由气馁:他如今没有官做、书念到头、娶亲丢聘礼、酬酢遭人嫌,简直是普天之下第一多余之人!还不如丫头们收拾床褥,针黹女红,正大光明地忙个没完。
苍天啊!早知大丈夫如此尴尬,不若做个女人省事许多!
苏旭刚想到这里,突然天色大变,乌云翻翻,雷霆隐隐,仿佛苍天当真听到他的祝祷一般,十分吓人。
见少爷出去了,丹画一努嘴儿,翠书忙不迭地跟了上去,都知道少爷不痛快,身边儿总要有个人。苏府虽然给的工钱不多,但是宽待下人,从不克扣,在他们家混事儿容易。公子爷万一上吊,这样的活计再找不易,所以丫鬟们这两天将少爷伺候得份外仔细。
苏旭背着手走到院子里,四下看看,心情略畅。尚书府邸院落层叠,他住的东院别出心裁:垂柳池塘,明暗正房。
昔日他爹购置宅地时,有一隅民户不愿出售祖产,苏大人不欲恃强凌弱,买地缺了一角。
是以苏府占地不方不正,震位有损、巽向畸张。府邸盖到东厢已经难成格局,只好将就地势,屋宇措置与寻常样式截然相反:前出抱厦,后有游廊。小园遍植香药,甬路曲径蜿蜒。几间倒坐闲房被碧油油梨树掩映,精巧可爱。花园一角,假山之后,紫藤架下有青灰角门可以出府。东厢跨院灵巧有余,稳重不足,说是小姐香闺也有人信。
当年房子盖好,京城知名堪舆先生李夏朔铁口直断:如此屋宇乃是长子失势、媳妇夺权之局。成亲当日,登时应验,无有不准!
满京城的人当时都擦亮了眼睛等着看苏家儿媳如何厉害。谁知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苏旭压根儿娶不到媳妇,活打了李先生的脸。气得李夏朔闭关三年,今年开春才重新回京算命。李先生半辈子好名声糟践在苏旭身上,据说咬牙切齿直到如今。
那日,苏旭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儿,翠书跟着他转了一圈儿。
苏旭转了两圈儿,翠书跟着转了两圈儿。
转到第三圈的时候,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苏旭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翠书老实:“少爷,你不是要跳池塘吧?”
苏旭扶额:“池塘清浅,淹不死人。”
翠书大骇:“你怎知道?!”
皇宫清凉殿内
宝祐帝与秦王对坐品茶。
皇帝轻声细语:“三郎,此事荒诞不经,你怎知道?”
秦王满不在乎:“我如何不知道?先帝做皇子时,苏尚书口口声声说他诞育当天颇多祥瑞,太子才顺利继位。如今坊间都说,苏尚书那探花儿子貌美风流,文曲下凡,生就储相面相。琼林宴上陛下也看到了,那样清贵矜持的一个漂亮人儿,自然跟他老子一路恃才傲物,如何肯低眉俯首地忠于陛下?”
皇帝颜色一肃:“三郎,你知朕最不喜怪力乱神的说法。相貌美丑与忠心与否没有干系。”
秦王脸上现了些不以为然的神色。
宝祐帝展颜笑道:“譬如三郎,今日打扮得雄姿英发,难道也不忠于朕么?”
秦王漆黑剑眉不自在地挑了挑:“陛下说笑了。”
宝祐帝单手支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异母兄弟:秦王今日戴了亲王所用的九襊冠,簇新交领龙纹彩补、青带绿缘。他青春年少,衣着鲜明,稚气初脱,英俊可爱。
这袭衣裳是圣祖所定亲王燕居服饰,名唤保和冠服。所谓“保和”乃取上下之分,有如天地不可互易,各知其本分的意思。
秦王穿戴燕居服饰前来面君,并非十足依礼,实在令人玩味。
秦王见皇帝盯着自己瞧,双手一展:“如何?这身衣裳是太后赏的。臣弟特意穿来给陛下瞧瞧。”
皇帝含笑点头:“这是太后娘娘爱惜于你,你好好穿着吧。”默默须臾,他微微叹息:“棣儿,你又长高了许多。”
秦王笑道:“臣弟哪里还能长高?臣弟二十岁了,已经成亲了。”
宝祐帝似是省起什么:“三弟,朕记得你只有一名正妃,如今到了弱冠之年,也该再选几位夫人,周到服侍。百官即已除服,此事应该操办起来。”
秦王十分好笑:“陛下是要我和探花郎一起娶亲?”
宝祐帝不禁莞尔:“他如何比得三郎?”
说到这里,秦王还不罢休:“陛下到底要如何处置那个丢了御赐聘礼的苏家小子?难道真让他入翰林做编修,给他个储相念想?他丢了御赐如意,仕途再要如意,未免所求过奢。”
宝祐帝慢悠悠道:“那依你之意呢?”
秦王双手叉了两叉:“远远支出去,让他做个偏远知县算了,免得在陛下眼前晃来晃去,十分碍眼。”
宝祐帝破颜一笑:“我竟不知三郎如此看不上他。也罢,那就让苏旭去做……”说到这里,皇帝似是无意地询问服侍在侧的内侍冯恩:“昨日吏部奏请,哪里知县还有空缺来着?”
冯恩低眉回奏:“回陛下的话,是顺天府宛平县。”
宝祐帝慨然点头:“那就让这位苏探花去宛平县罢!”
皇帝此言一出,秦王脸色微变。
冯恩前驱半步,殷切笑道:“陛下,说起来这苏探花,奴才进来时听了桩稀罕事儿,倒也新鲜。”
皇帝兴趣盎然:“什么事?”
冯恩躬身回复:“前日五城兵马司奉旨拿贼,今儿个早上,说是苏尚书家遗失的聘礼找到一些!虽还不全,但是要紧的已在。”
秦王不顾礼仪,抢着问道:“不知是哪方贼人做下如此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