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人群自发地在登闻鼓院那肃穆高大的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无数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院门口值守的那两名下意识按紧了腰间刀柄的小吏身上。
死寂瞬间笼罩。
空气一时间凝固了。
在这令人心悸的万籁俱寂中,苏绒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掌心一空。
明珠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腕从苏绒的手中抽出来,稳稳接过周大娘递来的那份文书。
薄薄的几张纸,却像有千钧重——是她爹的一生。
没有任何犹豫,明珠抬步向前。
她穿着素净而略显陈旧的衣裙,在鸦雀无声中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朝廷威仪的院门。
值守小吏见一个少女出列,连忙把刀一横,声音带着惊疑。
“站住!尔等所为何事?有何冤屈不去廷尉府和内史衙门,竟敢擅闯北阙?!”
明珠的脚步停在了小吏面前约三步之遥。少女的目光清亮得像初融的雪水,不闪不避地迎上那威吓的质问。
她甚至没去分辨这小吏的品级穿戴,只暗自把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同时猛地扬起头,眼圈儿霎时就红透了。
声音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为亡卒遗孤被定远侯府掳掠之事。”
“廷尉衙门敢接么?内史衙门敢问么?”
短短几句平静的陈述,却毫不留情地挑开了权力场中那层遮羞布!
不等那小吏消化这惊心动魄的回答,明珠将手中那文书径直递出,几乎是杵进了那小吏下意识伸出的手中。
“我爹为国战死,尸骨未寒!”
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悲怆与力量,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石阶上,回荡在寂静的宫门前。
“今日遗孤阮明珠,冒死来敲登闻鼓讨还公道,你们接是不接?”
值守登闻鼓院的小吏,这辈子哪见过这等阵仗?
这登闻鼓自打立在这儿,除了开国那会儿惊动过太祖爷一回,整整六十年都落满了灰!
接?
告的可是定远侯府,勋贵门第,盘根错节,怕不是立马要被碾成齑粉!
可不接?
且不说手里这份滚烫的告身凭信和那“为国战死”四个重逾泰山的大字。
就单论此刻宫门外这黑压压一片,沉默得能吃人的百姓,和眼前这红着眼、豁出命的少女……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摇头或呵斥,来自人民的怒火会立刻将他撕得粉碎!
众目睽睽下,小吏的脸皮由白转青,再由青涨成了猪肝色。
捏着文书的手指一个劲的哆嗦,那薄薄的册页仿佛有千斤重。嘴唇剧烈哆嗦了几下,喉咙里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在明珠目光的逼视下,他那点微末的勇气彻底溃散了。小吏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明珠一眼。
他只是——
握着刀柄的手指颤抖着松开了,身体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少女立刻就动了,明珠眼睛都没眨一下,提裙抬脚,鞋底稳稳踏过那冰凉平滑的青石门槛。
一步便迈进了登闻鼓院那高大的门洞之内。
登闻鼓院内部的光线比外面要暗一些,带着陈年木石和尘土的沉寂气味。
一个空旷的石板院子,尽头立着一面肃穆到令人心窒的巨大鼓架。
那鼓身蒙着厚厚的皮,边缘的金漆早已黯淡剥落,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蟠龙盘绕,狴犴怒目。
这沉寂的巨物,象征着直达天听。
就在鼓架旁的石墩上,静静躺着一根粗长的鼓槌,同样落满尘埃。
它粗壮得比明珠的手臂还要结实一圈,沉甸甸地躺在那里,像传说中巨灵神随手丢下的棒槌。
明珠径直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握住了那沉冷粗糙的木槌柄。
木头冰冷的触感刺着手心,那分量比她想象的沉得多,坠得她纤细的手臂往下微微一沉。
但少女稳稳地抱住了它。
费了不小力气,将那粗重的鼓槌从石墩上完全提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然后抬起头,目光越过那面似乎亘古沉寂的登闻巨鼓,望向高墙之外,那传说中天子所居的九重天阙所在的方向。
明珠深吸一口气,将那沉重如山的鼓槌,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高高举起——
然后挟着所有悲愤与孤勇,重重砸下!
“咚——!!!”
“冤枉——!!!”
随着登闻鼓响,阮明珠一声悲切的高呼,北阙城楼上顿时炸开了窝!
“真是敲鼓!”
老李的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吼出来的,那点原本的迟疑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快,有人叩阍,敲登闻鼓了!快报都尉大人!上报宫闱!”
深宫大内,太极殿外的广场上。
帝王负手而行,总管太监低眉顺眼地跟在半步之后。
“林砚,”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晨起的微哑,听不出喜怒:“在宫里熬了一宿,可曾低头?”
太监心头一紧,腰弯得更深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
“回陛下,林大人他…未曾。”
他不敢说林砚在偏殿里不仅没睡,还借着烛火翻阅了一整夜卷宗。
更不敢说那位廷尉大人面对送去的点心茶水,就连眼皮都
没抬一下,肩膀上的伤更是自己动手换的药。
“那就继续饿着冻着,不许给他伤药。”
年轻的帝王冷哼一声,那点不悦刚从鼻子里哼出来,异变陡生!
一名禁军将领如同离弦之箭般,从广场尽头狂奔而来。
在距离御驾尚有十数步时便猛地单膝跪地,膝盖重重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启禀陛下,北阙急报!
“登闻鼓…被敲响了!”
第41章 用这种方式打开市场
明珠刚迈出登闻鼓院那扇旧门,还未看清宫门前的景象,一股无形的压力便如铁幕般笼罩下来。
一队甲胄鲜明的羽林卫早已列队肃立,封住了她所有退路。
冰冷的铠甲折射着阳光,长戟斜指地面,肃杀之气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人群被这阵势震慑,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一圈,低语嗡嗡,夹杂着不安。
“天爷,动真格的了!”
“……犯着忌讳了……”
不安如同阴冷的潮水,在沉默的人海中迅速蔓延。
而一些带着恶意的声音,如同嗅到腥味的毒蛇,就在这时趁机吐出了信子。
先是某个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附近一圈人都听得真切。
“她不就是侯府养的一个绣娘么,真当自个儿是盘菜了?”
苏绒的脖颈几乎是瞬间如同绷紧的弦丝,猛地向声音来处一扭!眼锋锐利如刀,带着捕捉猎物的警觉!
绣娘身份?
外人只知道她是侯府里的人,最多知道到被逼为妾,具体做什么根本无人知晓!
这人张口就点明是绣娘——
苏绒眸色瞬间冷了下去,丹唇紧抿。
定是侯府混在人群里的爪牙!
她心头雪亮,面上却不显,只借着扭头的动作,眼珠极快地左右一扫。
如同敏捷的沙鸥掠过水面,精准地在那片嘈杂的角落里逡巡了一遭。
而就在众人被这句话引得一怔,目光聚焦在明珠脸上时——
人群另一侧稍高的位置,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像是背熟了词儿似的,恰到好处地接了上来。
“不感恩戴德,反倒跑来咬主家一口?离了侯府的金玉窝,她还能有这般抖擞?还敢来这禁宫地界泼脏水,真是自不量力!”
这人,苏绒可是看清楚了。
这是个站在路边上的汉子,乍看穿着粗布短打,但身体挺直,没有半点佝偻。
声音更是洪亮得过分,字字句句像是排练好的戏文,想都不用想一下的!
错不了!
绝对是侯府塞进人群里搅浑水的!
但这话却是不得不应对的——许多人脸上已然产生了动摇。
封建王朝的百姓淳朴热情,一个个可是真把自己主家当成恩人的!
眼看那些言语要搅乱人心,苏绒侧身一错,便轻巧地从人缝里滑了出去,下一秒就钻出了人群,站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绿罗裙的衣角被脚步带起,划过一个流畅又从容的弧线,乌亮的眸子先扫过人群深处,眼神像林间溪水映着晨光。
少女深吸一口气,骤然扬声,那清越的声音不靠任何机巧,纯粹凭着一股劲儿,愣是在这嘈杂中破开一条道。
“感恩戴德?侯府的金窝窝?”
眼尾微不可查地一挑,苏绒顺手接过一边陈记伙计递过来的纸喇叭。
手腕顺势一转,喇叭筒带着点儿戏谑的意味,就朝那汉子的位置指过去。
见无数人的目光也随之齐刷刷聚焦在那人脸上,少女唇角向上弯了一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