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二嫂本就是良善悲悯的性子,否则当初又怎会救下他呢?
玉杖落在人身上前,华掌柜眼疾手快地收回了手。
章盈放开五弟,正色对他道:“华掌柜,三郎伤人是不对,可此事与我五弟无关,您别迁怒到他身上。”
自古有云“一人做事一人当”,万没有代人受罚的道理。
华掌柜神色肃穆地扫视他们一眼,拄着手杖拂袖而去。迈出几步,他顿住脚,头也不回道:“告诉宋公爷,此事若想了结,淮水的漕运便要他好好考虑。”
***
走出存昌楼,章盈便开口吩咐车夫:“去最近的医馆。”
医馆离这两条街远,近来天凉,感染风寒的人颇多,小小的诊室堆了不少病患。
宋长晏跟在二嫂身后,盯着她的背影道:“二嫂,这点小伤不必来瞧大夫。”
章盈寻到一个空座,引着他过去,让碧桃去请大夫。
“不瞧大夫,若是落下病根,以后你如何能使剑。”
宋长晏头一次听她这样的语气,关切中带有一丝愠怒。他乖顺地坐下,仰头直直地望着她,问道:“二嫂是在关心我么?”
章盈愣了愣,避开他的目光道:“你是我的五弟,我自然关心你的安危。”
她的五弟,适才在存昌楼她也是这么说的。
嚷杂的医馆中,宋长晏轻声对她道:“二嫂,有人在乎我,我真的很开心。”
话音悠悠入耳,章盈不由得生出些许酸涩。五弟在府中不受重视,还要承受莫须有的质疑,可一旦有了麻烦,他却是无尤无怨地出头。
婆母待他实在太过苛刻了些。
须臾,碧桃已将大夫带了过来。大夫询问几句后,便要他撩起袖子查看伤势。
章盈避嫌地撇开脸,耳后对着他们。
“如何伤到的?骨头疼不疼?”
宋长晏任凭大夫诊视,眼神一错不错地凝睇那截白皙的后颈,口中答着他问的话:“是有些疼。”
相较他在战场上受过的伤,这委实算不得什么。他不畏疼,但或许有人会。
如预想中那般,二嫂纤弱的身形动了动。
“应当无大碍,上几日药即可。”
大夫说完,让药童取来一瓶药。药童放下药后便紧急地拉着大夫走,说有位重伤病人需要医治。大夫应下,继而对宋长晏道:“这位公子,这药现下先让你娘子帮你上一次,若无不适便可走了。”
宋长晏解释道:“这是我的二嫂,并非妻子。”
“长嫂如母,伤成这样,还讲究这些作甚。”大夫浑不在意,嘀咕完便急匆匆地走开了。
宋长晏并未麻烦二嫂,而是单手拿起药瓶,动作笨拙地倒药。
药水淌出一片,浓重的味道散开。他想去够桌上的绢帛,一只素白的手先他一步。
“我来吧。”
宋长晏身量较寻常男子挺拔,手臂亦是修长,白净的小臂上,斜着一道红肿的伤痕。
章盈心无杂念地替他抹开药,指尖无意触及他时,明显能感受到手下肌肤的紧绷。
五弟一向是个循矩执礼的人,大概他也不习惯这样的触碰。
迅速地上好药,章盈按捺不住开口道:“祸不是你闯下的,又何必如此。”
“若非如此,华掌柜不会松口。”宋长晏放下衣袖,接着道:“父亲任职户部,经管漕运,这位华掌柜早就想好了条件,方才不过都是给我们个下马威而已,没准昨夜那场闹事都是他的手笔。”
所谓无奸不商,在这位首富身上倒是映衬得明明白白。
章盈道:“那答应了岂不是正遂了他的意?”
宋长晏皱着眉,“此事还得父亲决策。”
回府后,章盈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公爹,尤其提了五弟受伤的事。
宋晋远沉吟半晌,冷笑道:“这个华掌柜,手段倒是不少。”
近年国库空虚,官船不足,漕运不得不多加雇佣私船。淮水这条道要紧,多少商户盯着吃这块肉,华掌柜摆明了是有备而来。
旁侧的宋允默如释重负,“爹,您就答应他吧,否则我就得下狱了。”
宋晋远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他一句:“住嘴!都是你这个混账惹出来的祸!”
父子二人言语间,未曾提及宋长晏的伤。
章盈的目光默不作声地移到对面五弟身上,发现他也正在看自己。
他动了动手,示意:我没事。
***
子夜,上京城中没了白日里的喧嚣,偶尔一阵轱辘碾出的声响异常清晰。
城西一座别苑后门,一辆青布马车停驻。
引路的灯笼熄灭,车内的人掀帘而出。
他一袭修身的玄色长袍,大步走进院中。院中光线晦暗不明,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后院,绕过长廊,最后在一间屋前停步,抬手推门而入。
室内光线明亮,太师椅上的人正专注地翻看一卷书。
听到动静,他起首看向来人,道:“来了。”
他握住手杖,步履蹒跚走到榻边,“正好陪我下一局。”
白日里气势凌人的华掌柜,此时眼神平和地瞧着眼前人。
他褪去了一贯的温润儒雅,面容冷漠凛冽,俊逸的五官仍留有那股熟悉感。
“是,舅舅。”
宋长晏如是道。
第14章
三更的梆子响过,华掌柜搁下棋子,赞许地看着对坐的人,“长进了。”
宋长晏目含笑意,道:“是舅舅手下留情,否则我不会赢。”
步步留有余地,亦是给了敌人可趁之机。
华掌柜冁然而笑,“临机制胜,顺势而行,这便是长进。”
宋长晏左手收整棋子,边道:“若连这个都做不到,我如何安然活到现在。”
华掌柜眼神划过他置于身侧的右臂,缓下语气道:“那一下打重了。”
宋长晏不以为意道:“做戏便要做足,骗得过自己,才能骗到旁人。”
西征两载,他已然成熟锐进,气度愈发沉稳。华掌柜惊喜于他的蜕变,同时不禁茫然,将所有担子都压在他肩上,于他而言,当真是一件好事么?
仅是一瞬,他迅疾打消了这个念头。若非如此,宋长晏一辈子都会困于桎梏,蒙受欺骗,同他娘一样。
他问道:“漕运的事,宋晋远会答应么?”
宋长晏抬眼笃定道:“就算他不答应,李文茵也会逼他答应。”
她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了,哪能眼睁睁看他痛失世子之位。
华掌柜遽然想到白日存昌楼的情形,“今日同你一起的,就是章泉的女儿?”
宋长晏手一顿,“是。”
华掌柜沉思片刻,继而道:“章宋两家的关系日益和缓,绝非好事,她不能留。你在府中不好出手,我派人处理。”
宋长晏凝眉敛眸,摇了摇头,“她身后不仅是章家,还有程家,杀了她未必能全身而退。舅舅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
章盈的外祖父是三代朝臣,在上京的地位不比宋家章家低。她这条系着三家的绳子,只可缓缓抽去,不宜倏然绷断。
华掌柜只觉愈发看不穿外甥的心思了,双眼直视他,沉声问道:“长晏,她曾经救过你,你不会对她存有恻隐···”
“舅舅。”宋长晏打断他的话,语调冷漠,俨然正色道:“你我都明白,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他的母亲,可不就是前车之鉴。
***
华掌柜紧咬着不松口,甚至隐有惊动官府的趋势,宋晋远无奈,只得插手解决了他提出的漕运之事。
而始作俑者宋允默,则被禁足在府,春闱前不得出门。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困境得以弭除,心里头那些不安分便又冒了出来。府外出不去,闲来无事时便在府中四处游逛。
临到除夕,后宅正是最忙的时候。
迟暮,章盈与大嫂商量完除夕夜宴事宜,回院时天上又飘起了柳絮大的雪。
路上滑,她们便走得慢了些,顺道欣赏刚开的腊梅。幼时在家中私塾念书时,每到冬日,先生便常把‘冬梅孤傲不群’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听得多了,她也渐渐喜欢上了赏梅。
她觉得自己性子太软,像春日里不经风雪的花,合该学学这清傲的脾性。
许是瞧得太认真,她连身后有人靠近都不曾发现,被兀然响起的声响吓了一跳。
“二嫂。”
熟悉的称呼,却不是她常听到的嗓音。
章盈回过头,不露痕迹地退后半步道:“三弟。”
宋允默望了一眼梅林,恍然道:“原来二嫂也喜欢腊梅。”
因为存昌楼之事,章盈对这位三弟心有不满,口气便也疏远客套:“谈不上喜欢,随便看看罢了。”
宋允默对她的冷淡视若无睹,不加遮掩的目光盯着她姣好的面容,“上次二嫂出面相助,我还未来得及道谢,实在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