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嬷嬷是宋衡院里的管事嬷嬷,打小看着宋衡长大的,此时一双眼哭肿得有核桃那么大。悲痛至此,她仍不忘看顾章盈,边走边给她细说府中的现状。
“公爷共五子一女,除三爷和五爷,其余都是夫人所出。夫人近年来身体不好,现下恐怕更甚,烦劳二奶奶您待会儿多劝劝她。”说完,她又道:“二奶奶您更是如此,日子还长,千万要顾及自己的身子。”
章盈对宋衡的死固然忧伤,但更多的是惋惜,遗憾他在大好的年华就此消逝。她低声道:“多谢嬷嬷。”
出了院门,迎面走来一位中年男子。
到了她们跟前,男子行礼道:“可是二奶奶?”
方嬷嬷道:“是,陈管家有何事?”
陈管家对章盈道:“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想必就是为了宋衡之死了。几人不敢怠慢,加快了步子。
一路上,章盈看见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撤下喜庆的红饰,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的黑白灯笼绸带。有人留意到她,匆匆瞧了她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忙手上的活。
他们或许是在好奇这位新入府的少奶奶,又或许是在可怜她。
一刻钟的功夫,他们便进了主院。
前厅里一片肃寂,左右站立着四五人,正上方的太师椅上,一位四旬妇人以帕掩面,不住地抽噎,一名年轻的女子服侍在侧,低声宽慰她。
迈进屋,陌生的视线便都投了过来。
议亲时,章盈是见过国公夫人李氏的,雍容华贵,极具气度,与眼前饱受丧子之痛的母亲判若两人。她走上前,斟酌片刻后道:“母亲。”
李氏抬头看了一眼未施粉黛,却难掩其色的新妇,适才止住的眼泪又唰地流了下来。
衡哥儿若是在,郎才女貌,该是如何一副般配好景!
章盈张了张嘴,劝慰的话还未出口,就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匆忙,有人前来。她侧身站到一旁,让开了李氏的视野。
来人似乎身量颇高,步子也大,三两步便到了屋中央,语气满是惊急:“母亲,二哥他···”
话未说完,就被李氏严声愤然打断:“跪下!”
章盈微低着头,闻言心下一惊。他叫的是二哥,那这人也就是公爷之子,大庭广众之下屈膝下跪,多少有损体面。
只是李氏为何要对他如此疾言厉色呢?
屋里阒然无声,宋长晏稍作迟疑,顺从地撩袍跪下,“是儿子回来迟了,母亲息怒。”
“住嘴!谁许你叫我母亲的!”李氏的怒意已是极致,一手将桌上的茶盏拂了下去。
清脆的碎瓷声引发一阵惊呼,章盈闻声望去,一张轮廓分明的侧颜闯入眼帘。不远处的男子一袭墨竹白袍,玉冠束发,身躯直挺地跪在冷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他半低着头,额角被碎瓷片划破一道口,渗出些许血迹,衣袖下的手背发红,应当是被茶水烫伤了。这般狼狈,他却神色沉静,丝毫看不出任何不忿。
李氏怒气未平,呼吸急促地指责他:“宋长晏,你在西疆害死源哥儿,一回来衡哥儿又死于非命,你胆敢说这一切与你无关,竟还有脸来见我!”
两年前宋家有两子出征,宋大郎宋源作为主将,出征不过一载便传回了战死沙场的噩耗。宋长晏接任其位,屡立奇功,最后领兵凯旋,这叫她如何不怀疑!
艰难地过了一年,她哀恸稍减,可他归府的第一日,二儿子就不明不白地淹死了,他若逃得了干系,她绝不相信。
宋长晏垂首恭敬回道:“母亲难过,要如何打我骂我都使得,只是戕害手足的事,长晏断没有做过。”
“没有做过?”李氏冷笑一声,“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当真与你那狐媚的娘一个德行!”
宋长晏平和的脸上这才有了波澜,仅是一瞬,那些异样的情绪便隐灭不见,似是从未出现过。他缓缓抬起头,话音清晰入耳:“儿子的确没做过。”
“你!”
李氏气涌如山,眼见就要抄起桌上的花瓶砸去,章盈离她较近,眼急手快地止住,“母亲消消气。”
花瓶不比茶杯,若被伤着,可不单是划破一条口子那么简单的事了。
李氏甩开章盈的手,站起身直视宋长晏,绷紧脸道:“好,你既说你没做过,那我们便去官府查个明白。”
屋内众人大惊失色,宋长晏的随从谭齐率先跪下替主子辩解:“夫人明鉴,大爷殒阵之事确与五爷无关,数万将士均可为证。至于二爷之死,昨日我与五爷午膳后便去了周将军府上商谈要事,今早才收到消息匆忙回来,昨夜府里发生的事又怎会与他有干系。”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劝阻,总归是一家人,在府里吵闹事小,要真惊动了官府,伤的是宋家的颜面。
李氏的幼子宋允默附和道:“是啊,母亲,五弟从小就和二哥亲近,从前在外时更救过他的性命,又怎会害他呢?”
方嬷嬷也跪下劝:“夫人,报官实在有损国公府的名声,您三思啊,不如细细查问过下人,再做决断。”
偌大的前厅立时乱做一团,唯跪立在地上的人不为所动。
章盈耳中充斥着不同的声音,粗略听完,她也大概清楚了来龙去脉。
地上跪着的,便是宋五郎,论长幼高低,她也该唤他一声五弟。
第3章
“都给我住嘴!”李氏一手拍在桌面,容色威严不可拂:“府中何时轮到你们当家做主了!”
顷刻之间,众人噤声,再没人敢说一句话。
李氏森寒的目光重新落回宋长晏身上,不容置喙道:“报官。”
话音落下,一道凛然浑厚的声音自屋外响起:“都在吵些什么!”
语气这般,章盈想,这应当就是她的公爹宋晋远了。
一家之主现身,周遭似乎更静了。待他进屋后,章盈随着众人唤了一声“父亲”。
宋晋远双目布满血丝,显然也是因丧子饱受打击。他环视一圈,见章盈后,缓和神色应道:“嗯。”
转而瞧见地上跪着的宋长晏,他皱眉沉声道:“这样跪着像什么话,都先出去。”
李氏愤然地撇过头,不再言语。
宋长晏起身,恭敬地应了一声:“是,父亲。”
一场闹剧至此告一段落,屋里的人相继离去。
宋晋远摒退下人,沉着脸坐到一旁,“府中已经够乱了,你就别再添乱。”
“添乱?”李文茵猛地扭过头正对他,冷笑一声道:“还是你担心官府查出什么,坐实了你那宝贝小儿子的罪名?”
宋晋远侃然正色,“你这副样子,可还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李文茵神情更为轻蔑,“原来公爷还记得我的身份?我还以为当初你和那个贱人生下这个孽种的时候,你就全然忘了我这位原配夫人了呢。”
眼见她说话愈发没有分寸,宋晋远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我不是与你吵架的。长晏昨夜的确宿在周将军府中,衡儿的死,我会派人查个清楚。只是这事不可惊动官府,否则传出去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年前我便是顾及宋家的脸面,一忍再忍。宋晋远,我告诉你,如果要我知道宋长晏有半点牵涉其中,我定会要他为我儿陪葬。”
宋晋远道:“他若真做了,我也容不得他。只是他如今得胜回朝,饱得圣誉,外面有多少人眼红这宋府,你把事情闹大,岂不是给旁人留下把柄。”
李文茵含着泪,默然不语。她亦是高门大户出身,他说的这番道理,她自然再清楚不过。只是,至情至爱,是最由不得人讲理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足以捣毁一个母亲所有理智。
宋晋远继而道:“你放心,衡儿死得蹊跷,我会查清楚。至于章家的女子,你好生安抚她,别叫她在这儿受委屈。”
大婚之日溺水,且宋衡生前最后所见的管事吴善失踪,如此种种,只一句意外属实过于牵强。可逝者已矣,宋章两家淡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因这桩亲事交好,断不可因此生出隔阂。
他又嘱咐了几句,才去往前院掌管事宜。
***
回到院中,下人已经将素白的丧服备好。灵堂置办完善,章盈作为遗孀,自然要换上的。
她只觉得造化弄人,红白之间,不过一夜。
沐浴时,碧桃一如往常地为她宽衣,褪到里衣,章盈倏地想到了什么,止住她的手,“碧桃,昨夜,除了姑爷外,可还有其他人来过?”
碧桃摇摇头,“我从膳房回来后便一直守在门口,并未见到旁人。府里规矩严,到处都有人看着,奴仆也一直在门外,应当不会有别人了。”
“那其余人呢?”
碧桃疑惑道:“娘子可是见着什么人了?我待会儿下去帮你打听打听。”
章盈沉默少时,道:“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多个心眼总是好的,你打听的时候谨慎些,别让旁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