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就这么摆明身份进去?
章盈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时,身后俄然响起一道低沉却又温和的嗓音:“二嫂?”
她手里的灯笼一抖,回首看去,黛帘马车停驻在近处。
青年一手揽起窗帘,神情疑惑地与她隔街相望。
当场暴露,章盈心虚不已,说话少有地磕绊起来:“五、五弟。”
可他又是怎么认出自己的?光线朦胧,离这么近,他若是不开口,她都不一定能辨别出他是谁。
宋长晏视线往下,大抵看清了她的装扮,又转眼望了望后门,出声询问:“二嫂是要回府?”
不待章盈回答,他又道:“我正好也要回去,二嫂不如上车与我一起进去?”
章盈略微诧异,他这是要替自己解围。
眼下这也是最好的法子了。
“多谢五弟。”她点头应允,拎着灯笼走过去。
宋长晏含笑放下帘子,朝车前吩咐一声:“谭齐。”
谭齐意会,下去伺候着章盈上车。为避免被人瞧见,人上来后他就合上了车帘。
车厢不大,没有掌灯,厚实的车帘盖上后昏暗一片。
章盈空余的手掌抚着车壁,因担心触碰到小叔,躬身小心摸索着挪动往前。
忽而她手中的灯笼杆一动,宋长晏握住了木杆的另一头,引着她坐下,“二嫂,这里。”
狭小的车厢中,章盈鼻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沉香,与常在父亲兄长身上闻到的不同,似乎更为清雅些。她从未与外男共乘过马车,现下不免紧促,紧靠着木凳的另一头又道了一声谢。
而小叔也回了一声不必。
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交错,不说话时尤为凸显,加剧了章盈心中的窘迫。
短短一夜,小叔就已经两次见到她的丑态了。
既然已被发现,她索性问了出口:“五弟,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宋长晏答道:“昨晚连夜去了躺军营,方才回府路上见到了章夫人的马车。”
言至于此,也不用他详说,章盈便懂了他的意思。
她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这番不得体的行径,却听他继续道:“二哥突遭横祸,原该请章大人章夫人来府上与二嫂相见的,兴许是太忙,礼数不周,我在这替父亲母亲给二嫂赔个不是。”
章盈闻言愣住,他一席话将所有的过错都揽了过去,自然而然地化解了自己的窘境。她难免生出不少好感,“五弟言重了。是我有急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与母亲见上一面。”
宋长晏轻答一声,便让谭齐开走。
车身一动,章盈右腿跟着晃了一下,还是不可避免地碰了身旁人。她悄然并拢腿,抓紧稳住身形。
黑暗隐去一切,包括她的跼促,以及宋长晏的从容。
马车很快便到了后门,正如昨夜郑嬷嬷所言,府中的下人对宋长晏极为恭敬,搜查的语气十分和缓。
“谭哥,车里的可是五爷?”
章盈发慌,担心侍卫要掀帘搜查。
宋长晏捻起一角,“是我,昨夜公务繁忙,现在才回来。”
侍卫赔笑道:“既是五爷,便不用查了,您赶紧回去歇着。”
宋长晏笑了笑,“你们也辛苦了,下值后去吃顿好的。”
他这厢话落,前头的谭齐随即丢了一袋银子出去,“五爷赏的,可别说出去。”
侍卫一手接过,脸上堆满了笑:“多谢五爷!”
如此,马车便顺利进去,无人知晓里面还藏有一人。
进了后院,宋长晏微低下头,小声道:“我的马车不便去二哥的院子,不如二嫂就在这下?”
他说话时气息拂过耳边,章盈偏过头,“好。”
她匆忙中不忘道一声谢,手忙脚乱地下车回了清安院。
院门口,郑嬷嬷正焦急等待着,看见她的身影,如释重负地上前接迎,“娘子可算回来了,陈二刚才来院里说,换值的人提前来了,还没有等到你,担心出事。”
进了屋,章盈总算松懈下来,苦着一张脸道:“嬷嬷,被人发现了。”
***
女子轻盈的身姿转过院角,无意拂动边上的海棠,树梢悠荡,半晌后才徐徐停息。
谭齐立在马车旁低声道:“主子,听说公爷昨日便派人去周将军府打听过,现在府中这般警备,恐怕他也怀疑二爷的死和你有关。”
宋长晏收回视线,神情冷了下来,淡然道:“怀疑又如何,难不成他们真能查到我身上。”
“属下是担心夫人忧伤过度,做出对您不利的事。”
“有什么好忧伤的。”他漫不经意道,“她不是还有一个儿子么。”
谭齐噤声,又听他继续问道:“宋衡院里那个管事如今在哪儿?”
“城门口有人搜查,他现躲到了勾栏中,我们已经派人盯紧了,随时可以拿下。”
“先按兵不动,别让他落到旁人手里。”
谭齐应了一声是,又问:“宋衡之死,恐怕也会损害宋章两家的联姻,我们可要从中推波助澜?”
宋长晏微微摇首,不以为然道:“你太小看章泉那只老狐狸了,与前程相比,一个女儿的婚事又算得了什么。”
“那不如···”
谭齐话语点到即止,意思却再明显不过。章盈作为章家的嫡女,如果在宋府出了什么差错,或伤或死,章泉总不会无动于衷。
宋长晏眼前浮现出方才那位二嫂的模样,温眸善颜,纯良宽和,比他曾在猎场中猎捕的小鹿还要无辜无害。
可惜了,他的二哥没那个福气。
“不急。”他缓缓开口,语气笃定:“她不会在宋家待很久。”
谭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主子说过的话向来都有把握,他毫不存疑。他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那陈二可要处理掉?他似乎是章家的人。”
若不是他们暗中示意提前换岗,章盈没准早已进府了。
“不必了。”宋长晏对其余人兴味索然,退回车中闭目倚在车壁上,脸上显露出几分倦色,意味不明道:“二嫂在这孑然无依,总要给她留个帮手。”
第6章
换下那身下人衣裳后,才卯时出头。
郑嬷嬷处理掉衣物和假牌子,郑重其事地问章盈:“娘子适才说被发现了,是被谁发现的?”
章盈这才想起下车时太过慌忙,忘记恳请五弟替她保密了。不过她乔装出府被识破,哪里还有脸面说这样的话,再者他在车上那一番言辞,应当不会把此事说出去。
她将母亲所交代的和路上遇到宋长晏的事大致讲了一通,“···宋五郎他倒是极为有礼,我想他不会告诉旁人的。”
“娘子就是太心善,哪个恶人会将坏心眼挂到脸上。”郑嬷嬷叹气,“不过我听说贺家郎在征战时是副将的身份,两年相处,总该对他有所了解,往后找机会向他打听打听。”
章盈听着她的口气,笑道:“这不是还有嬷嬷么,我心软,还倚赖您多教教我。”
郑嬷嬷也忍不住笑了,满口宠溺打趣她:“娘子随了夫人,怕是这辈子也心狠不起来。”
温良赤诚本是再好不过的品德,只是在这大宅之中,却也最无用。
章盈道:“那便不狠心了,像我阿娘一样,不好么?”
“在家里自然好,可到了这儿,还不知会吃多少亏,一家主母哪是那么容易当的。”
“婆母尚年轻,况且上头不是还有一位大嫂么,执掌中馈的事也轮不到我。”
郑嬷嬷叹息,只道:“世事难预料。”
罢了,只要有她在一日,她便会悉心护着,慢慢引导。
用过早膳,章盈便带着碧桃赶去主院。
时辰尚早,府里廖无几人。途径后院,迎面而来的人令她诧然。
宋长晏停在她身前几步远,垂眸拱手问候:“二嫂。”
他身上带有淡淡的香烛味,前来的方向又是主院,想来是一回府就去了灵堂。与之相较,她这位妻子反倒没有那么费心。
她低头委身回道:“五弟。”
马车内看不清对方,她尚觉羞愧,眼下照面相对,这点惭怍便有些藏不住了,悄然染红了耳垂。好在他没有多言,直身错开她继续走。
章盈暗自松了一口气,眼尾却瞥见他又停了下来。
宋长晏立在她肩侧几寸的距离,用仅容他们听见的话音道:“二嫂放心,先前那事,我不会对旁人提及的。”
他这句话入耳,章盈安心不少,然而也愈发自惭了。若遇到的是寻常方正重礼之人,兴许会对她的行径颇为不齿,绝不会像小叔这样帮她。
她轻声道:“多谢。”
今日她已经数不清自己道过多少次谢了。
“不必。”宋长晏也依旧这样答,继而又道:“值守的人我都相熟,二嫂下次若还想出去,可以直接来找我。”
章盈略为惊讶地扭过头,恰巧对上他诚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