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笑笑不敢再嚷嚷,默默把后半句吞回肚里,灰头土脸地进了家门。
街面上一派宁静安详,屋里却是一派热闹,地上三大筐子胖冬瓜,沈大和罗幺娘两人一个洗一个切,忙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你小姑母沈五家今年冬瓜大丰收,她今日上长船里来办事,送了我们许多。正好趁着这几日天好,晒干了做冬瓜干,够我们一家吃上一年半年的了,”罗幺娘从水盆里拎出一只水灵灵的大冬瓜放在灶案上,交代道:“笑笑,你放下东西,去后面再拿两个晒簟过来。”
“知道了。”沈笑笑尚未意识到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应了一声,放下书袋转身就去柴房拿晒簟。
沈大挥刀卖力地切着冬瓜。沈笑笑年纪尚小,罗幺娘可不敢叫她动刀切这个,她拿了晒簟回来便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沈五姑母今日送来不止是冬瓜,还有不少山野蔬菜,沈笑笑于是蹲在一旁帮着挑拣择菜。
“笑笑,你们学堂前两日是不是考试了,结果可出来了?”
沈大无心一问,惊得沈笑笑一抖,差一点打翻了水盆。
“没,没有啊,”沈笑笑结结巴巴说,“考,考试?什么考试?我怎么不晓得……”
“咱们家隔壁的施阿婆这么说的啊。”罗幺娘又是一只冬瓜又拍在案上。
沈笑笑立刻笑道:“娘,您怕是忙糊涂了!施阿婆一个人住着,她老人家又不进学念书,哪里知道什么考试不考试的。你听她作甚?”
“施阿婆是不进学,可她的孙儿不就在你们学堂里面嘛,”罗幺娘说,“她从她孙儿那里听来又告诉我们的,这还能有假?”
“施阿婆的孙儿?”
沈笑笑有种不好的预感。可施阿婆姓施,她那早年故去的丈夫姓鱼,两者都不是长船里中常见的姓氏,她很确定,学堂里就没有这两个姓的学子。
“是啊,前几日才搬来的,是你施阿婆的外孙子,我打过一次照面。可俊的一个小郎君,”沈大插嘴道:“好像是姓陈,笑笑你不认识他?我听人家说这回的考试可简单了,闭着眼睛都能拿甲……”
咔嚓。
沈笑笑一把扯断下一根水芹的嫩头。
陈卿月!
真是活见鬼了。
这人是她的冤家么,怎就这般的阴魂不散!
罗幺娘隐隐察觉几分不对,收了笑脸,连拍冬瓜的动作都带上几分杀气:“沈笑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和你爹?考卷呢,拿过来。”
沈大闻言也抬头看过来。
沈笑笑在两人的目光威压之下,不情不愿从书袋里摸出团成一团的考卷递过去。
沈大和罗幺娘两人识字虽然不多,不过简单的甲乙丙丁还是认得的。
两人看见上头那个大大的“乙”字,面色微缓。
罗幺娘随即又道:“这是古文,沈笑笑,你的算学考卷呢?”
该来的还是来了。
沈笑笑挣扎着嗫嚅道:“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沈笑笑,你可想好了,”罗幺娘冷笑一声,冷警告道:“我数三声,一会若是我在你书袋里找到了你的算学考卷,我可就没有眼下这般好说话了。”
“一。”
“娘!我的算学考卷是真的真的找不到了,我的考卷被,被学堂后面的大黄叼走咬碎吃进肚子里了……”沈笑笑紧紧抱着书袋,垂死挣扎。
罗幺娘岂会被她轻易蒙蔽,铁面无私。
“二。”
“爹,娘,这都是有原因的,你们慢慢的,慢慢听我从头开始狡辩,啊不,解释……”
“沈笑笑,我数最后一声了——”罗幺娘发出最后通牒,沈大亦把冬瓜切得哐哐响,东风吹,战鼓擂,摇旗呐喊为自家娘子助阵。
这就是没有商量的意思了。
沈笑笑闭了闭眼,认命地取出了那张算学考卷。
一片死寂。
顷刻后,声量几乎冲破屋顶:“沈!笑!笑!这是怎么回事?!”
陈卿月此獠当真可恨,可恨至极!
沈笑笑吓得窜到大堂:“娘,您,您把那个擀面杖先放下,爹,您也冷静冷静……你们听我解释嘛,我,我……哎呀!”
——
翌日。
“所以,你爹娘还是知道了你那算学成绩,”娇莺同情地拍了拍沈笑笑的脑袋,“笑笑,你今早出门前有照照铜镜吗?今天你的眼睛下面黑的像是被人打了四拳。怎么,你爹和你娘昨晚骂了你一宿?”
沈笑笑摇摇头。
“写错的题目全部重抄重写了十遍,”沈笑笑捏着算学课本,一脸的生无可恋地给娇莺看手上的墨痕,“然后我娘说了,在我能把算学考到乙等前,以后晚上不许出去玩,还不会再给我一文的小用钱——”
“谁知道夫子什么时候又要考试,”沈笑笑叹息一声,旋即张开双手深情道:“所以,娇莺,好姐姐,你救救我罢!”
……
娇莺默默掏出了自己的算学考卷。
左上角,那个大红的丙字分外醒目。
“真不是我不愿帮你,”娇莺叹了口气,“只是沈笑笑,你这是急病乱投医了,你为何会觉得我的算学有比你好到哪里去?”
沈笑笑:“……。”
哈哈,也是。
果真求人不如求己。
这日沈笑笑难得打起精神,没有画小画,没有打瞌睡,挺直了腰背,认认真真地听了一个上午的算学课。
郝夫子讲的每一个字她都听懂了,可当那些字组合在一起——
一句都没有听懂。
郝夫子前脚刚刚走出学堂,沈笑笑后脚便蔫了,她翻个白眼,直直趴倒在桌上睡下了。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说话声。
“这一问的话,可以先这样……画一个圆,再这样画一笔……然后就是和上面那一问一样的解法,懂了吗?”
“原来是这样!多谢卿月兄。然后还有这一问,这一问我解到一半就没有了头绪,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自从上次考试过后便时常有人过来请教陈卿月,怪吵的,沈笑笑把耳朵塞进两臂之间,正欲继续困觉,却突然觉得旁边那两人讨论的题目有些耳熟——
恰好是一道困扰了她许久的题目。
沈笑笑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迟疑片刻,又偷偷往右挪了挪,悄咪咪竖起耳朵。
第8章
两人已冷战多日。
让她低三下四去请教陈卿月,她自然是不情愿的,她甚至能想象出陈卿月看见她过来请教时可能露出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与其向他低头,那还不如一辈子没有小用钱——
可偷听他们讨论,偷偷学习,那可就不一样了。她不过是被这两人的说话声吵醒,随意听了一耳朵,然后那算学解法一个不小心,就这样灌进了她的脑子里面,仅此而已。
那边祝旦又缠着陈卿月问了五六道题目,陈卿月举一反三,一一细细讲解,沈笑笑在旁一面装睡一面觑着眼偷听。祝旦趁着午休的空当问题问了个痛快,沈笑笑亦在一旁偷听了个痛快。受益匪浅。
平心而论,陈卿月是个好夫子。
郝夫子上课时要顾及一众学子整体的进度,既不会讲得太深,也没有办法讲得太细致。可到了陈卿月这里就没了这些顾及。待祝旦心满意足地离开,沈笑笑这起来才伸了个懒腰,好似刚刚睡醒模样。
忽然,一张草纸轻飘飘落在她眼前。
“什么东西?”沈笑笑扫了眼陈卿月,戒备道。
“演算草稿。”陈卿月说,“方才给祝旦讲解的过程我全部写在上面了。我见你方才一直在往这边偷看,沈笑笑,你不想要吗?”
陈卿月晃了晃纸,好像那是一根逗猫儿玩的狗尾巴草。
“谁,谁往你那边偷看了?”沈笑笑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儿,嚯的一下跳起来,还差一点打翻了桌上的砚台,“这么简单的题目,不,不用听你讲我也会解,我偷听你们说话做什么!”
“嗯,也是。”陈卿月点了下头,旋即收回草稿,从书袋中抽出一卷厚如板砖的天书自顾自地翻阅起来。
沈笑笑:“……”
这个简简单单的“也是”二字让她陷入了沉思。
见鬼,那题目真就有那么简单?
她好像,是不是,有点被人看扁了?
沈笑笑后知后觉地想。这时候郝夫子进来了,她只好暗暗握拳,朝着陈卿月的方向偷偷挥舞了两下。
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沈笑笑心道,总有一日,得让他好生见识见识沈笑笑大人的厉害才是!
——
下午散课后,娇莺来邀沈笑笑一同归家。
“笑笑,你一会可有何安排?若没什么事,一起上钱记茶馆吃糖蒸酥酪怎么样?今日我做东哦。” 娇莺眨眨眼。
又软又香的糖蒸酥酪。
沈笑笑吞了吞口水。
这样的邀请,放在往日她定然不会拒绝,甚至连一丝犹豫都不会有。可今时到底不同于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