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有人跑进来,一面挥舞着手里的考卷,一面高声喊道:“‘三鼎甲’出来喽,大家快过来看!”
这算是学堂的惯例。每次考试后前三名的卷面都要单独拿出来展示一番,既是对这些学子的鼓励,也能给其他学子做个榜样,一石二鸟。只是学堂就这些人,这前三名也就在那五六人间轮来换去,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娇莺拉起了沈笑笑的手。
“去看看,就当沾沾人家喜气呗。”娇莺说。
“都别挤,别挤,”站在讲坛上的少年清了清嗓子,拿起两张考卷,一本正经唱道:“古文甲等,算学甲等!长船里西水街,祝讳旦,高中乙巳年葵末月小试探花——”
“恭喜祝旦兄!”
“双甲,真不愧是祝旦兄啊……”
底下立刻有人恭喜起那位斩获探花的仁兄,接下来高中榜眼的是个名叫谭檀的姑娘,也是“三鼎甲”的常客,沈笑笑过去向她道了声恭喜,又捣捣娇莺的胳膊。
沈笑笑在娇莺耳边嘀咕道:“我就说没什么好看的吧,反正就是那几个人。你看嘛,不是他,就是她啦。”
娇莺小声道:“也不知道这次是谁拿‘状元’。我一直以为谭檀会拿状元的。我听说她正在说服她爹娘让他们送她去考女官,之前放假的一个多月,她几乎没怎么出过门,一直待在家中苦学呢。”
“真厉害呐。”沈笑笑顿了顿,轻声感慨。
娇莺叹道:“谁说不是呢。”
“咦?”
讲坛周边突然一阵骚动,外围的学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前面是怎么了?”沈笑笑说着,也跟着凑热闹踮起脚尖往里面瞅。
“甲上……”讲坛上那少年咽了咽口水,慢慢举起两张考卷,“长船里不知道住哪里,陈讳卿月,甲上……第一。”
工工整整的卷面左上,大大两个红字。
沈笑笑怀疑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甲上?甲上是个什么东西?”
成绩不是只分甲乙丙丁四等的吗?
扭头,却见娇莺也是一脸茫然。
“我听说是陈公子不仅默写出了郝夫子要求默写的文章,还写出了文章的由来,以及如今各家和他自己对文章的见解什么的。郝夫子觉得只给一个甲等太委屈了他,特地给了甲上。”谭檀解释说。
谭檀说话声音极小,细若蚊嗡,为了听清她的话,大家屏声敛气,连口大气都不敢乱喘。
还能这样?
沈笑笑张了张嘴,“那算学呢?”
陈卿月的算学卷子她匆匆扫过一眼,那上面根本没写几个字!再说算学又不是圣贤文章,再胡扯,总不可能通过分析什么狗屁的题目由来、出处,作弊般的加分了吧?
讲坛上的少年将陈卿月的算学考卷递于沈笑笑。
十个硕大的红圈,有如上古时代十日并出,无比耀眼。
沈笑笑像是刺到了眼睛,她闭了闭眼,再一点点睁开。
又瞥见卷面左上角那个巨大的“甲”字。
淡淡的皂角香气飘入鼻尖。
一只苍白的手自从沈笑笑肩后探出,轻轻抽走了自己的考卷。
“你……”沈笑笑一时词穷。
陈卿月轻笑一声。与沈笑笑擦肩的刹那,他淡淡抛下一句:“沈笑笑,你猜夫子是信你,还是信我?”
信什么,信他抄一张只解出四问,还写错了题号的白卷,结果抄了个甲等出来么?
沈笑笑不甘地跺了两脚,一颗今早顺手从学堂后院薅来的梅子骨碌碌从衣兜滚落,好巧不巧,滚至才将将收回视线,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陈卿月脚前——
吧唧。
第6章
陈卿月瞬间失去平衡。他徒劳的单脚跳了两下,宽大的衣袖展开,如蝶翼一般——当然沈笑笑更愿意称之为一条大被单,拦腰挂在最近的一张长桌上。
众学子:“嘶——”
众学子的惊呼声中又夹杂着一声欲抑却没有忍住的噗呲笑声。
正是沈笑笑。
见众学子纷纷侧目,沈笑笑连忙收敛了笑意。她摸了摸自己塞得鼓鼓囊囊的衣兜。虽然看起来像是精心策划,目的、动机、结果俱全,但她真的不是有意的啊,只是衣兜塞得太满而已,纯属意外……想了想,沈笑笑还是上前伸出手:“陈卿月,你……不要紧吧?”
陈卿月嘴唇抿成一个一字形,他拂开沈笑笑的手,以那只未受伤的手撑着径自起了身,不领情:“沈姑娘这又是何苦。既然做了恶人,又何必事后来装好人。”
“我是有心……”沈笑笑意识到自己嘴瓢,立马改口道:“我方才说错了。我不是故意的,你这般凶我作甚?何况你当众摔了个狗吃屎,难道和你走路不看前面的路就没有半点关系吗?”
沈笑笑嗓门极大,听到“狗吃屎”三个字,陈卿月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添几分薄愠。
陈卿月道:“有心无心,沈姑娘心里自是有数的。正常人走路时可不会突然滚过来一颗梅子,还正正好好滚到人的脚底下。”
“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了!”沈笑笑踮起脚尖,拔高嗓门,企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而且正常人不但长了眼睛,还有两只,走路时会看路的!”
“沈姑娘,小声一点。”陈卿月淡淡地说,“有理何在声高?”
沈笑笑声音又拔高了八度:“我嗓门大,那还不是因为某些人又聋又瞎,声音小了,只怕他听不见呢!”
“你——”
两人同时张口。
谁都不愿意率先退让失了脸面,一道笑里藏刀,一道冷若冰霜,四目相交,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呛鼻的火药味。
这难道是——要打起来了?
原本围在讲坛周围的学子散了散,又绕着两人围成一圈。
娇莺忙冲出来抱住沈笑笑的胳膊,一旁的祝旦也过去拍了拍陈卿月的肩膀。正巧夹在了两人中间的谭檀努力的在两人间游走劝说,可惜她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小,周围嘈杂声一片,只能瞧见她一脸焦急,根本没有人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祝旦拍拍陈卿月的肩,劝说道:“卿月兄,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事,你和一个女子计较什么?”
“凭她是个女子便可随意欺辱人,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陈卿月抖抖衣袖,说。
“不计较?我看你是嘴上说的好听啦,”沈笑笑十指交叠,指节捏的咔咔响,“其实你是害怕了吧?”
“卿月兄,三思啊,”祝旦连忙拉住陈卿月,低声说,“你看到靠门那边那个大胖小子了吗?你看就那大体格子,就连他都不是那个沈笑笑的对手,何况……”祝旦又打量陈卿月一眼,委婉道:“卿月兄,你且听我一劝。退一步海阔天空呐。”
“有何惧之,”陈卿月抬眸望向沈笑笑,淡淡道:“‘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日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几何日相逢?’沈姑娘若能在半刻内答出,我便立即向姑娘赔礼道歉,反之亦然,如何?”
沈笑笑:“……”
“陈卿月,你存心找我的茬儿是吧?”沈笑笑磨牙撸袖子,他明知道她的算学成绩无比惨淡,这个时候还和她提这个?
陈卿月闻言稍稍偏头,沈笑笑即刻看出来他的意思——难道不是比这个吗?
“算学有什么好比的。你若是个男人就来和我比试比试这个,”沈笑笑摆出架势,勾勾手指,“就问你敢不敢?”
陈卿月疑惑道:“我是男是女,又岂是由沈姑娘说了算的?”
“这——”
沈笑笑登时哑然。她想了一想,正欲开口提出新的比试项目,就听有人气喘吁吁地喊道:
“郝夫子过来了!快散了快散了!”
听见郝夫子三个字,沈笑笑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站直了身子,望了眼外面的长廊,恨恨道:“算你走运。今日我且先饶你一回!下次,下次你给我记着!”
“到底是谁饶了谁?”陈卿月先她一步撩袍在座上坐下,长凳后移,挡住了进去的路,“过去这么久了,沈姑娘不会还没有解出来吧?”
“答案是四日。”陈卿月摇摇头。他虽未多言,但沈笑笑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了“朽木不可雕也”这五个大字。
但郝夫子即将抵达学堂,眼下显然不是和他计较这些的时候。
“快让我进去!”眼见郝夫子已经快走到门口了,沈笑笑着急上火,连忙用力搡陈卿月的肩膀。
陈卿月纹丝不动,反而叹息一声:“沈姑娘既求人办事,好歹也得说个‘请’字罢?”
沈笑笑道:“陈卿月,你到底让不让开?”
陈卿月一动不动,以行动表明自己坚若磐石的态度。
“这点小事,倒也不必劳您的大驾。” 沈笑笑剜他一眼,一把扫开桌上杂物,转身坐在桌上,旋即直接抬起双腿翻进座上。
“你……”陈卿月隐隐瞥见一截白皙的脚腕,连忙扭过头避嫌,耳尖陡然染上几丝薄红,“男女授受不亲,你怎能当着一个男子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