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手边温着的珐琅彩瓷杯,呷了一口六安瓜片,目光却并未离开案上的文书。
孟纯垂手侍立在侧,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闻言微微欠身,声音沉稳:“汝阴王虽手段狠辣,可行事向来谨慎,盐政一事,牵涉太广,利益盘根错节,犹如老树之根,深植于朝野上下。冒然斩断,恐伤及国本,亦会引火烧身。他此刻以稳为主,徐徐图之,亦是老成持重之道。”
“老成持重?”褚恒嗤笑一声,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接触发出清脆的轻响,“他褚霁这不是不敢,是以退为进,先把水搅浑,让底下那些魑魅魍魉自己跳出来,他好看清楚,再决定下哪一刀,本宫偏不让他如意......”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直射孟纯:“前几日,让你着人去查的那桩旧年盐引的纰漏如何了,可有确凿消息?”
孟纯神色一凛,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回殿下,您果真是料事如神,此事已有眉目。我们的人,费了些周折,从几个与盐运衙门关系匪浅的大盐商口中,套出些零碎信息,再结合从旧档房中调阅的部分残卷,拼凑出了一条线索。十年秋,两淮盐运使司确有一批新盐,计五万引,一切批文、勘合手续俱全,由时任盐运使杜昌恒签发,经运河发往南郡府。盐课司的底档记录显示,这批盐已完税出库,押运官署名……是已故的安远侯。”
“安远侯?”褚恒眼中精光一闪,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手指停在了扶手的雕花上,“就是那个当年在西北,因贻误军机被御史参劾,下了诏狱,后来病死在流放路上的安远侯?”
“正是此人。”孟纯点头,语气凝重,“蹊跷处在于,南郡府相关的接收核验记录,明确记载只收到了三万引。另外两万引,合计八百万斤官盐,就这么在转运途中……不翼而飞了。而当时两地往来文书俱在,竟无人提出异议,此事便被轻轻压下,仿佛从未发生过。”
“两万引……八百万斤……”褚恒缓缓靠回椅背,手指重新开始有节奏地轻敲扶手,笃笃之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好大的手笔。经手批文的是杜昌恒,押运的是安远侯……一个致仕归乡,一个已死无对证。孟先生,你觉得,这盐,是沉了运河,还是进了某些人的私库?”
“殿下明鉴,”孟纯沉吟道,“八百万斤盐,非小船可载,沿途关隘重重,若说被盗匪所劫,绝无可能毫无风声。更可能的是监守自盗,利用职权,伪造记录,将这官盐化为了私产。只是此事当年能被压下去,背后定然有人。”
“杜昌恒……”褚恒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若本王没记错,他可是李廷举荐之人,当年没少因此得到陛下的提拔,汝阴王似乎也与他有私交。不过李家倒台后,他似乎投靠了康化。”
“殿下记得分毫不差。”孟纯肯定道,“汝阴王受命协理两淮盐政,此事应当与他无关,不然杜昌恒不会察觉风向不对,早早寻了个抱病衰残的由头,上疏乞骸骨。陛下念其多年劳绩,准其致仕,这才得以全身而退,回了老家颐养天年。”
“全身而退?”褚恒嗤笑一声,“他倒是滑不溜手,现在康化这棵大树也倒了,他没跟着一起埋了,反而保全了自身。只可惜,这世上哪有真正能洗干净的手?他当年在盐运使任上那些勾当,康化在背后替他抹了多少屁股?只是康化已死,我们何不利用好这个人,将祸水引到李廷与三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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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彩虹屁][彩虹屁]大肥章来咯~
第100章 棋差一招
褚恒霍然起身,走到紧闭的雕花木窗前,望着窗外被寒风卷起的漫天雪沫,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褚霁的身上。
他们向来是宿敌,本就没有多少的兄弟情谊在深宫高墙里头早就消磨殆尽,皇位之争向来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把这消息送进宫里,杜昌恒那就靠淳嫔了,毕竟是康化的门生故旧,若她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本宫留着她也是无用。”褚恒的手指慢慢摸上窗棂上攀爬的花纹,“杜昌恒愿意配合指认李廷也就罢了,若是不愿意,就让他们死个痛快吧......”
孟纯略一迟疑,谨慎道:“殿下此计甚妙,这个杜昌恒若是识趣,将此事推到汝阴王与李廷身上,私吞盐产,这可是掉脑袋的死罪……可那杜昌恒毕竟牵扯了太多人,动了他,会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麻烦?”褚恒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狠厉,“孟兄,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康化坟头草都几尺高了,还有什么旧人?树倒猢狲散,剩下的不过是些惶惶不可终日的惊弓之鸟。杜昌恒就是一枚弃子,任他与多少人有牵扯,也不过是被抛弃的命运。”
“殿下说的是。”孟纯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
“三弟这个人,能力、手段和城府都是一等一的,本宫也相较不得,可唯有一点本宫要强于他。”褚恒勾起唇角,“那就是他有弱点,可本宫没有。”
孟纯眼珠子一转,“事关盐引,汝阴王若是聪明,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清平郡主是他心尖尖上的人,若是这盆脏水要泼到好不容易还了清白的李廷身上,清平郡主必然不愿,汝阴王是个护短的,也就绝不会袖手旁观。”
“就算三弟神机妙算,能看出这里面有诈,以他的性子,会不会跳下去查个水落石出?”褚恒颇为得意,自觉对褚霁的性子了如指掌。
孟纯深深躬身,脸上露出钦佩之色:“殿下洞若观火,属下拜服。此乃阳谋,即便汝阴王察觉,也难以避让。”
恭维一句后,他也不再多言,恭敬地行了一礼,悄然退出了书房,身形融入门外廊下的阴影之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起的轻微噼啪声。
褚恒独自立于案前,负手而立,窗外寒风呼啸,卷起飘雪,拍打着窗纸,发出沉闷的声响。
*
与此同时,两淮行宫内,褚霁看罢鸣渊递上的密报,沉默许久。
烛火在他沉静的眸子里跳跃,窗外不夜的灯火与丝竹声,更衬得书房死寂。
“可是出了何事?”原本惬意靠在一旁吃着果盘的云裳见其神色阴沉,察觉到不对劲,慢慢坐直身子。
褚霁奉陛下之命督查两淮盐政,她闲着没事,便同他一道南下,处理政事之余便是游山玩水,不过惬意了几日,麻烦又找上了门。
“御史参了一本,永昌十八年秋,两淮盐运使司确有一批新盐,计五万引,一切批文、勘合手续俱全,由时任盐运使杜昌恒签发,经运河发往南郡府。可南郡府明确记载只收到了三万引,另外两万引,合计八百万斤官盐,就这么在转运途中不翼而飞。”
“经手批文的是杜昌恒,押运的是安远侯。”褚霁抬眸看向她,“更妙的是,杜昌恒竟亲口指认李廷贪污盐产。”
云裳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这两个名字她都不陌生,从前皆与爹爹私交甚密,杜昌恒是爹爹举荐的,虽然后来投了康化门下,但终归绕不开。
这一把明面上是冲着她来的,实际上是想将褚霁拉到这泥潭里共沉沦。
“消息确认无误?”褚霁看向鸣渊。
“确认了。”鸣渊肃立答道,“当年那两万引盐,出湘湾后便泥牛入海,南郡府确实只收到三万引。”
褚霁手指轻敲桌面,若此事为真,不仅要被史官口诛笔伐,更可能与巨大盐引亏空牵连,他几乎想象到西京某些人正得意等待他如何处置这烫手山芋。
他有些不耐烦地皱眉,就不该在婚前受命督办盐政,一个处理不好,婚期又得往后延,“杜昌恒人呢?”
“属下已派人往湖州暗中查访,此人致仕后深居简出,找到下落尚需时日。”鸣渊顿了顿,“殿下,此事棘手。若深查,恐正中他人下怀;若不查,则……”
鸣渊看向云裳,犹豫道:“......则显得心中有鬼,有包庇李廷的嫌疑,进退维谷。”
褚霁走到漕运舆图前,手指沿运河脉络从两
淮划到南郡,“阿裳,你如何看?”
云裳边起身走至漕运舆图前,边道:“此事应是真假参半,盐引失踪是真,但矛头直指爹爹恐是刻意引导,这么多年过去,这事早就模糊不清,相关的人证不定在世,相关的物证说不定也早已毁坏,如今旧事重提,意在殿下您。”
褚霁微微颔首,“不错,这是阳谋,他们不需证明李廷指使人盗卖官盐,只需将两件事摆在一起,就足以动摇圣心。”
他今日穿了一件暗红的芙缎织锦氅衣,身量极高,转过身,脸上依旧是冷静,“既然他们想让本王查,本王便陪他们玩玩,查个彻底。”
云裳微微颔首,“我相信爹爹是清白的,也信得过王爷的手段。”
“殿下要查?如何查?”鸣渊忍不住出声道,在他看来这步棋无论走向何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