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霁指向舆图:“让人重新梳理运输路线,务必还原这笔盐产漕运的路径,五万引盐需大型漕船队。查当年所有往来两淮与南郡、承运官盐的漕帮、船户,及沿途关口码头记录。不只看官方文书,漕帮私账、码头劳力也不许放过。”
云裳补充道:“杜昌恒也得查,此人出身微末,除却才华,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他那见风使舵的本事。当年李家的没落不过露出些许风声,他便迫不及待地投奔了康化,落井下石。康化被查时,他又与之断了联系,如今陛下让你督查盐政,他又适时地告老还乡。如今肯出来作证,只怕他已经是褚恒的狗了。”
“那就查他所有经手盐引批文有无异常,致仕后家眷、亲信的动向,尤其与两地盐商的联系,湖州老家的产业、人情往来,巨细无遗。”褚霁目光幽深,“查安远侯贻误军机案卷宗,看时间点与盐引失踪案,是当真贻误了军机,还是被人做局丢了性命。”
鸣渊心中一凛,殿下这是要反守为攻,不仅厘清盐引案,更触碰早已定论的军务旧案,这风险比单纯处理盐政积弊大得多。
“殿下,安远侯的案子乃陛下钦定,若贸然……”
“不是翻案。”褚霁斩钉截铁,“是查证,若盐引案是构陷,这背后或许藏着军务案的蛛丝马迹,我们并非推翻圣裁,而是要弄清楚浑水底下有多少魑魅魍魉。”
他看向鸣渊,眼神锐利如刀:“此事机密,动用最可靠人手。西京那边,我亲自写信给父皇,禀明盐政清查遇到疑难旧案,需深入核查,以免冤枉无辜,亦不让真凶逍遥法外。”
鸣渊明白,殿下是要以彻查盐政为名,行厘清旧案之实。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等等。”褚霁叫住他,低声道,“让人注意淳嫔的动静,若是和褚恒有联系或是有什么动作,即刻传信。”
“是。”
鸣渊离去后,书房内只剩褚霁和云裳两人。
他转身步至桌前,提笔蘸墨,却未立刻书写,这一步踏出,便无回头路,但他别无选择,他不会再让十年前的事再次发生。
“殿下可是心烦?”云裳靠了上去,侧着头枕在他的后背上,双手环绕他精壮的腰身,“我心中总有些不安,陛下极看重盐政,桩桩件件都要亲自过问,你说,到底会是谁能够在陛下的眼皮底下贪了这两万引的官盐,还能逍遥如此多年逃脱圣裁呢?”
“......”褚霁的手顿了一下,转过身来,“是......”
云裳的手指轻轻靠上他的薄唇,将那个称呼制止在了他的口中,“王爷心里清楚就好,若当真与陛下有关,这件事查下去吃亏的是咱们,做出些动静叫大皇子看着也就罢了,不可往深里细究。”
“那就试上一试,本王即刻给父皇去信,若是父皇加以阻挠,此事便不可深查。”
五日后。
“殿下,”门外传来侍卫的低报,“西京八百里加急,陛下手谕。”
褚霁收敛心神,整衣接旨。
手谕内容简短,语气却重若千钧:“盐政事繁,朕知尔辛苦。然闻尔近日所查,涉多年前旧案。此案军、盐二务纠缠,牵涉甚广,勿复深究,钦此。”
手谕上的朱印鲜红刺目,褚霁缓缓卷起绢帛,面沉如水,若是云裳的猜测让他心生怀疑,那么父皇的手谕便更加证实了他的心中所想。
父皇的警告来得太快,太及时。
这不止是警告,更是划下的红线,他若再往前一步,便是抗旨。
“殿下,眼下该如何是好?”鸣渊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肩头落满雪花,“陛下的旨意如何违抗?
“无妨。”褚霁打断他,目光投向窗外纷扬的雪,“两万引盐总要有个去处,只是这事不该归咱们查了,去请王妃来。”
还没成婚呢就喊上王妃了,鸣渊轻咳两声,憋着笑转身退了下去。
“笑什么?皮痒了?”褚霁冷瞟一眼。
“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请王妃。”鸣渊压住嘴角,一溜烟下去了。
云裳进屋的时候,褚霁正好从案头抽出一本厚厚的漕运日志,往她手里一递,“你怀疑得没错,这是从漕运衙门旧档房翻出来的船籍记录,你看这里——”
他指尖点在一行小字上:“永昌十八年九月丙午,漕船四十艘,承运淮盐赴南郡。船队过湘湾后,分作两批,一批二十艘继续西行,另一批二十艘……转入支流,往羌宁的方向去了。”
云裳凝神细看:“羌宁?那不是运盐的路线。”
“没错。”褚霁眸色深沉,“这二十艘船载着的就是那失踪的两万引盐。他们根本没去南郡,而是绕道去了羌宁。”
“为何去羌宁,羌宁有谁?”云裳一头雾水。
“父皇的私库,这事知道的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褚霁抬眼,目光锐利如刀,“这批盐产不翼而飞和父皇逃不开关系,下头的人也不过是在替父皇办事,所以我们不能细查,真查了那就是在打父皇的脸。”
“我们不查,可有人可以查。”云裳笑了,“王爷了解大皇子,他是个怎样的人?”
“城府颇深,刚愎自用,争名夺利之处容易操之过急。”
“若是叫他觉得查清这两万引不翼而飞的盐产是陛下对储君能力的考核,王爷以为,大皇子会不会把自个扯到这泥潭里。”
褚霁落在云裳身上的目光带着欣赏,“果然聪慧,鸣渊,听见了吗?把消息放出去,本王不信他不上钩。”
*
大皇子府,孟纯将密报放上书案,喜气洋洋道,“殿下,两淮密信,汝阴王的人动了,正在查漕运记录以及杜昌恒。”
褚恒拿起密报扫了眼,露出意料之中的笑:“果然沉不住气,盐政最是复杂,他这么一查得罪的人可就数不清了,本宫也好趁此笼络人心。”
“只是汝阴王似乎不仅限盐引案,”孟纯提醒,“他们查询范畴,隐约涉及安远侯旧案。”
褚恒非但不忧,反而笑意更深:“他竟敢碰那件事?真是自寻死路,那案子是父皇心头刺,谁碰谁倒霉,他褚霁为了女人,昏聩至此。好,太好了!让我们的人不必阻拦。”
孟纯犹豫了一下,“只是,属下探听来消息,陛下决定下月立储,此时让汝阴王督办盐政,该是考验,若是查好了办妥了
,只怕这储君之位……”
褚恒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了回来,冷冷道,“此话当真?父皇正值壮年,怎会突然起了立储之心?!”
孟纯垂下脑袋,不敢妄议。
“父皇本就偏爱三弟,这下子连皇位也要一并奉上。那本宫此举岂不是助了三弟一臂之力,这可是大案,若真是查清楚了,得罪朝野又如何,连皇位都是他的。”褚恒表情扭曲,眼角微微抽搐。
“三弟得了皇位会如何对待本宫,以他的性子必定是赶尽杀绝。”褚恒拍案而起,在屋内踱步,“去查,这功劳只能是本宫的,这皇位也只能是本宫的!”
“殿下,这杜昌恒已于三日前暴病身亡,下头的人赶到时,其宅邸已被湖州知府派人看守,言称杜昌恒旧疾复发,药石罔效。然据邻里暗访,杜昌恒亡故前两日,尚有客访,其后便闭门不出。属下设法查验其尸身,颈后有紫绀痕迹,疑似……窒息而亡。”孟纯低声道。
“灭口了,看来此案果然关系重大,父皇必定极为看重,查清了定然是大功一件。”褚恒思索一番,“去查当年那五万斤盐引走的是哪条河道,去了哪里,最终卸在哪个码头,进了谁的仓库,这些本宫都要知道。”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切记动静小些,务必赶在三弟之前上达天听。”
“那淳嫔娘娘那呢?”
“找个机会把她处理掉。”褚恒眼睛都不眨一下,“杜昌恒死了,她留着也没什么用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功劳抢来,她的仇,让她下辈子自个报去吧。”
说罢,他铺开纸笔,打算写密信给先前执掌两淮事宜的英国公张维。
张维是他的人,应当能够配合他查一查所有可能经手过那批盐的权贵。
笔尖在纸上划过,墨迹淋漓,信写成,用火漆封好,唤来最信任的暗卫。
“送去英国公府,亲手交到国公爷手上,若遇拦截……毁信。”
“属下领命。”
暗卫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褚恒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场仗,才刚刚开始,他输不得。
张维的回信,是在十日后随着一队年节贡品车队抵达西京的。
信中无头无尾,只有寥寥数语,但褚恒注意到一人,太监王体先,曾于十三年前曾暗中斥巨资修缮其在羌宁的私家园林,款项来源不明。
褚恒将信笺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王体先,司礼监出身,陛下身边的旧人,外放两淮守备,曾经地位尊崇,权势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