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就算退居二线,也是不可小觑的存在。若那两万引盐最终是落入了他的口袋,一切便说得通了。
也只有这般人物,才能让当年的账目做得天衣无缝,才能在察觉危险时,如此干净利落地掐断线索。
硬碰硬,是下下之策。
褚霁恒沉思良久后铺开宣纸,挥笔写下,“整饬现行盐政,疏通盐引壅滞”。
他详细列举了目前盐引发行、转运、核验中的诸多弊病,提出了数条切实可行的改革建议,包括严格勘合制度、明确沿途稽查责任等等。
奏章写得恳切详实,全然一副恪尽职守、为国分忧的能臣模样。
在奏章的末尾,他笔锋轻轻一转,写道:“……然盐政之弊,积重难返,非一日之功可除。儿臣查现行盐引,多有历年积压未销者,占据额度,致使新引难行,盐课亏空。儿臣恳请陛下恩准,对历年旧引进行一次彻底清理核查,凡手续不全、去向不明、超期未销者,一律予以注销,并追究相关经手官吏之责,以儆效尤,亦为新政扫清障碍。此举既可追回部分亏空,亦可震慑后来者,使其不敢再效仿前非。”
写罢,他用印封好,命人加急直送通政司。
他不再直接追查那失踪的两万引盐,而是要求全面清理所有手续不全、去向不明的旧引。那两万引盐,赫然就在此列。
果然,消息传出不过数日,两淮方面便有了反应。
不是王体先本人,而是现任的盐运使潘贞——杜昌恒的直属下级,也是当年那五万引盐出库的经办人之一。
他突然上了一道请罪疏,自言才德浅薄,管理不力,致使盐引不翼而飞,有负圣恩,请求辞官归乡。
紧接着,几个在户部、漕运衙门任职的中层官员,也调任闲职。
褚恒得知这些异动后不禁得意,他知道对方这是断尾求生了。
潘贞不过是抛出来的替罪羊,那些被调离的官员,恐怕多是知晓内情或经手具体事务的人。
王体先此举,意在弃车保帅,迅速切割,避免火势蔓延到他自己身上。
“殿下,潘贞辞官,那几个官员或调或退,我们查案的线索岂不是又断了?”孟纯有些不解。
“断?”褚恒摇头,“这才是刚刚接上,他们主动把人送出来,岂不是省了我们甄别的功夫。告诉两淮的暗线,重点盯住潘贞,看他最近还有与谁接触?”
他顿了顿,又道:“另外,把我们查到的这些信息整理成一份简单的密报,送给都察院的那几位御史。”
孟纯眼睛一亮:“殿下是要借御史之手?”
“不错。”褚恒颔首,“此事毕竟是三弟在管,若本宫亲自追查,易授人以柄。但御史风闻奏事,乃是职责所在。由他们出面弹劾,再合适不过,到时候,朝堂之上自有公论。”
不久后,都察院果然有御史据此上本,弹劾两淮盐运使潘贞等人玩忽职守,致使盐引大量积压亏空,并提及永昌十八年的盐产漕运路线可能存在猫腻。
与此同时,市井坊间、酒肆茶馆内,流言悄然滋生。
御书房内,晋元帝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颤声诵读那份奏章的内容。
殿内金砖墁地,光可鉴人,此刻却仿佛凝结了一层寒冰。侍立的太监宫女们个个面无人色,屏息凝神,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影子,连殿外风吹过琉璃瓦的细微声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好……好得很!”良久,晋元帝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前的死寂与压迫感。他猛地一挥袖,将那本以黄绫封面的奏章狠狠摔在冰冷的玉阶之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真是朕的好儿子!为了扳倒自己的兄弟,为了那点痴心妄想,连朕的颜面,连朝廷的体统,都不要了!他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晋元帝闭上眼,身体微微后靠,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那坚硬的紫檀木扶手掐出印痕来。
胸腔里那股冰火交织的滞闷感,让他大口喘着粗气。
内侍慌乱地喊道:“快去请太医!快请太医!”
晋元帝抬手摆了摆,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水喝了几口,这才平复下来,“大惊小怪。”
那内侍擦擦额头的冷汗,“陛下龙体尊贵,奴才宁可大惊小怪,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啊。”
晋元帝闻言,正眼看了这奴才一眼,圆脸肉鼻子,长得福气相,年纪不大倒是机灵,“你的干爹是谁?”
内侍跪了下来,“奴才除了生身父母,不曾认过什么干爹,那一刀子下来入了宫,便只认陛下是天,是奴才的再生父母,没有什么干爹。”
晋元帝盯着趴伏在地上的背脊看了一会,“起来回话吧,动不动就跪也不闲累得慌。”
那内侍哈着腰起身,双目依旧盯着地面,“奴才遵旨。”
“叫什么名字,是何年岁?”晋元帝用茶盖浮了浮茶沫,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奴才贱名恐污尊耳,陛下就喊奴才小喜子就是,过了年就二十了。”小喜子声音里带着笑意,叫人听着心情就舒畅。
“倒是人如其名。”晋元帝将茶盖丢回茶碗上,两者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往后你就跟在朕身边伺候吧。”
小喜子先是一愣,而后喜极而泣,又恐御前失仪,忍了下来,“奴才谢陛下圣恩,能在陛下身边伺候是奴才几百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这个年岁,当是知道永昌十八年之事?”
小喜子点了两下脑袋,“那时奴才虽小,却也知道些世事。”
永昌十八年,是一个多事之秋。
南疆倭寇肆虐,海疆不宁;北境铁骑屡屡叩关,烽烟时起;西南边境小国又趁机作乱,狼烟遍地。
三大征同时进行,每日的军费开支如同无底洞,吞噬着早已空虚的国库。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十之八九都与钱相关。
辽东督师八百里加急,谈及边军冬衣、饷银尚缺三十万两,士卒冻馁,恐生哗变。
南岭总兵呈报,为抵御骚乱,恳请拨付专项粮饷五十万两。
东南沿海,战船修缮、水师犒赏,又是一笔巨款。
这还仅仅是军费。
彼时还年轻的晋元帝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另一摞以青绫封面的奏本。
那是工部和钦天监联名上奏,关于父皇永陵修缮工程因雨水损毁,急需追加款
项二十万两。
可户部尚书昨日才颤巍巍地呈上最新的国库账目,国库存银已不足百万两,而各地催饷、催赈的文书雪片般飞来。
开源?加征赋税?征战耗费的民力已让百姓怨声载道,再强行加派,恐激起民变。削减宗室俸禄,裁撤边军?无论怎么做,他都可能成为那个亡国之君。
就在这山穷水尽、焦头烂额之际,一个隐秘的念头浮现在晋元帝的脑海中,他想起了内承运库——这个独立于户部、由皇帝直接支配的内库。
于是,晋元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盐政上。
盐,乃国家专营,利润丰厚。
两淮、南郡的盐引,历来是国库岁入的大宗。
他记得不久前,安远侯曾密奏,提及有一批数目可观的盐引,因漕运调度等原因,暂时滞留湘湾,或有可运作的空间……
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晋元帝雷厉风行,任用安远侯等人,再配合宫中司礼监出身的心腹太监王体先,将这批盐从官方的运输记录中抹去,转运至羌宁的私库,再通过隐秘的渠道,高价售予那些富可敌国的盐商。
所得巨额银钱,不经过户部,直接汇入内承运库。
这笔钱,可以用来秘密采购军需,迅速发往边镇,稳定军心;可以用于永陵的修缮,全了他的孝道,完美地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安远侯是一把好刀,但为了防止此事败露,晋元帝还是授意设局除去了他,毕竟他知道的太多了,与他的名声相比,牺牲一些官员的性命,这笔账,在他看来,是值得的。
于是,那两万引官盐,便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彻底沉入了权力的暗流,化作了支撑这个庞大帝国见不得光的养分。
只是他未曾料到,这桩事件会在多年后被自己的儿子重新捞出水面,成为兄弟阋墙的筹码。
晋元帝身为看重名声的帝王,坐在那个位置上,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人试图窥探、甚至揭露他那些不欲人知的秘密和手段。
尤其是,被自己的儿子,以这种方式。
他并非不知褚恒的野心,帝王心术,本就乐于见到皇子间相互制衡,以免一方坐大。
但他绝不能容忍,有人将手伸到他绝不允许触碰的禁区,将他当年迫于时势、不得已而为之、且深深引以为讳的隐秘勾当,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可知坊间都在传言什么?”
小喜子心里暗道不妙,面上更显谦卑,“奴才成日在宫里当差,哪能知道外头的传言?不过奴才觉得那大街小巷的流言蜚语不真不实,不过是为了满足看客的好奇心捏造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