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衡这次一句话没说,扬鞭策马直奔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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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大得像是天漏了。
小刀没想到自己会被带进皇宫,一队队的禁军守在一座大殿外,他被裴衡带了进去看见了丹炉和瓶瓶罐罐。
这似乎是个炼丹房。
“你在这里稍等,别乱走动。”裴衡低声和他说,之后快步去了一帘之隔的内殿中。
小刀隐隐约约听见他在内殿中和一个人说话,说什么“人带来了”“您可以开始了”……
到底要做什么?
小刀再朝身后看,背后的殿门已然关闭,门外的禁军影影重重。
没一会儿,裴衡就带着两个人从内殿中走出来,一名是宦官打扮的男人,另外一个是位老嬷嬷。
三人走到小刀身边,老嬷嬷手中端了一碗什么东西,那宦官打扮的男人十分客气说:“劳烦您将自己的血滴一滴在这碗清水里。”
小刀看了一眼那碗清水,立刻就想到了:滴血验亲。
他心头一怔,看来玉书小姐说得没错,裴衡是要带他验明父母是谁,他的父母居然真是……天子吗?
小刀竟燃起一种喜悦,其实他从不在意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想过找回父母,在他看来能将年幼的他抛下就说明父母不想要他,他又何苦去认亲?
可是……若他的父亲是天子,那他就有绝对的权力帮玉书小姐过上好日子。
他没有犹豫,拿起银碗旁的银针在指尖重重一扎,挤了一滴血进碗里。
宦官又带着老嬷嬷重新回到内殿里。
他猜测应该是让里面的人滴血来验证。
小刀忍不住看过去,内殿却安静至极,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让他猜不透滴血验亲到底有没有成功?
直到那内殿帘子再次掀开,那名宦官道:“圣上命裴将军将他带进来。”
裴衡这才带着他进了内殿。
内殿中灯光暗了一些,药材的味道浓郁到有些熏人。
小刀终于看见了当今皇帝,就半卧在侧榻之上,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皇帝居然这么消瘦且虚弱,明明才年过四十。
侧榻上的皇帝也朝他看过来。
视线相撞的瞬间,两个人都呆了呆。
小刀看到一双和自己眼睛很像的眼,同样微微上扬的凤眼,同样褐色的眼珠,连眼尾总会微微发红也一模一样。
可只有这双眼睛像,鼻子、嘴巴和轮廓全然不像。
裴衡低声提醒他行礼。
小刀才沉默的行了礼,听见皇帝用虚弱的声音和他说:“不必行礼,你过来些。”
小刀在裴衡的目光下朝侧榻靠近,就停在榻边。
皇帝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来回,他身边的那名老嬷嬷开口说:“劳烦郎君将右脚的鞋袜脱下来。”
小刀还没反应过来,两名年纪很小的宦官便跪在他脚边来替他脱鞋。
他不适应地后退半步说:“我自己来。”
跪着侍奉他的奴隶总让他想起自己,他不喜欢。
他弯腰三两下将右脚湿透的鞋袜都脱掉,露出了只有四根脚趾的脚。
侧榻上的皇帝突然手掌压住了胸口,像气闷一样喘了起来。
“圣上!”宦官和老嬷嬷慌张的忙替他抚背、端来茶水、丹药,好一通忙乱。
裴衡上前拉住他的手臂问:“你的右脚脚趾是什么时候少了一根?”
“我不知道。”小刀如实答:“打从我有记忆以来右脚就没有小拇指,我师父说是我被遗弃在山中时,野狗吃掉了一根。”
裴衡皱了眉,又问:“你师父叫宋王对吗?他右臂残缺,擅用左手剑法。”
小刀惊讶看他:“你怎么知道?”
裴衡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朝侧榻上的皇帝单膝跪下道:“圣上,宋王的弟子既然就是小刀,那大南国声称的皇子人质就必定是假的,还请圣上下令出兵清剿大南国,将潜逃的两名国君一起斩杀!”
皇帝在榻上服下丹药,靠在软枕上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恨恨地挤出几个字:“准,清剿大南国,但活捉大南国内的宋王……将宋王带回见朕,朕要查清楚、问明白……”
“是!”裴衡应是,又请令道:“圣上,再没有彻底查明真相,验明小刀正身之前他不宜在留在汴京,臣想带他去军中,好让他协助臣活捉宋王。”
小刀皱眉,想说什么,就听见皇帝准了裴衡的请令。
他心中淤堵,看向皇帝皱眉问:“滴血验亲的结果是什么?我是圣上的儿子吗?圣上是想借着派我去战场除掉我吗?”
所有人都被他惊到了。
裴衡立刻拉住了他的手臂,“不得无礼小刀。”
小刀却甩开了他的手说:“我知道我若想活命就不能违抗皇帝的命令,我会跟你走,但走之前我至少要知道滴血验亲的结果。”
皇帝看向他,仿佛有些失望似得叹了一口气:“你既已猜到,朕也不瞒你。”
他抬抬手,老嬷嬷便将那碗滴了血的水端给小刀看,里面的血已经混为一团,应该是相融了。
可皇帝说:“只凭滴血验亲不能确准,朕要见到你师父宋王才能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朕的儿子。在这之前,你若将此事泄露……”
小刀没有听完,转身便离开了内殿。
“小刀!”裴衡拦不住他,向圣上道:“圣上莫要怪罪他,他自幼被宋王当成杀手养大,并不知道这些礼数。”
皇帝气闷的重重呼吸着,无奈道:“他就暂时交给你了,今夜就将他带离汴京,不要走路风声。”
“是,臣明白。”裴衡行礼告退。
皇帝在榻上闭上眼只觉得五内俱焚,祯儿竟不是他的儿子吗……
大雨之中,乌云压顶。
裴衡带着小刀迅速离开了皇宫,他答应了小刀在离开之前让他再一面谢玉书。
可没料到,谢玉书竟被宋玠带回了相国府。
相国府守卫森严,根本不可能不惊动宋玠的情况下进去见谢玉书。
他只能又去裴府将谢玉书身边的那位喜枝嬷嬷接了过来,带到小刀面前,“你有什么想对谢玉书说的话,就告诉嬷嬷,让嬷嬷替你转告她。”
他望着小刀,心中也为小刀感到酸楚,明明是真皇子却在外流落十几年,吃尽苦头,如今被圣上找回去却要用尽办法去验明他的身份,还要在验明之前远离汴京,为的就是不走露风声好保全皇家颜面,是谁也会觉得圣上并不希望找回他这个儿子。
可是,事关皇室血脉,容不得一点差错。
裴衡也明白圣上的痛苦,可他更希望圣上和小刀能知道他几万名的军士在前线以命相抗,在等着他,多耽搁一刻就可能死伤无数。
他再一次对小刀说:“快一些,天亮之前我们必须离开汴京。”
小刀没有说话,他知道裴衡的焦急关系着他的将士,可对他来说他已经听从玉书小姐的话一再让步。
他没有违抗命令不离开汴京,他只是想离开前见一见玉书小姐,这也是不能够做到的。
他很想不管不顾甩开裴衡,冲进相国府找玉书小姐,可是然后呢?
然后皇帝会大怒,不只会处死他,还会怪责玉书小姐。
他不能为她招来这样的祸端,所以他再一次退让,对喜枝嬷嬷说:“嬷嬷,你和小姐说我很快回来,打完仗我就回来……”
然后呢?他能说些什么?
小刀颓丧地发现,他连心中那些隐秘的爱意也不能表达出口,玉书小姐是裴夫人,他如今什么也不是。
他抽出袖子里的小刀,割断了一截黑发,用发带系牢了递给喜枝嬷嬷:“替我交给小姐,让她保重,等我回来。”
喜枝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握着那截头发愣愣点头,又忙问小刀:“你要去哪里?打什么仗?你的腿还没有好啊……”
小刀忽然有些想落泪,从小到大没有人在乎过他的死活,他的师父像是恨他似得打骂他,利用他。
如今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生父,父亲也不怎么看得上他,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皇子?
这世上也只有小姐和嬷嬷她们在意他的腿伤好了没有。
小刀生疏地抱了一下嬷嬷,什么也没说,转身朝裴衡走去。
大雨里,喜枝看见他很快被雨淋湿,就那么孤零零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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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枝找上相国府时才寅时,苍术认得她是谢玉书的嬷嬷,不敢怠慢将她带进了府,安置在了侧厢房中,和她说明谢玉书已经睡下了,有什么急事可以等她醒来。
喜枝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吵醒小姐,告诉她小刀走了这件事,便说:“小姐在哪间屋子安寝?劳烦您带我过去,我在旁伺候小姐。”
苍术犹豫了一下说:“恐怕不方便,玉书小姐在相爷房中安寝。”
“什么?”喜枝惊得瞪大了双眼。
哪怕苍术又说:“您放心,是分榻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