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上门的生意不多,大多数都是铺子里的绣娘主动去官家院子里给太太、小姐们量体裁衣,或者主动上门将新货送去请贵人挑选。
这日晌午,门口屋檐下风铎在布帘推动间,带出清脆叮铃的声响。
掌柜从瞌睡中惊醒,拾起笑脸迎上去,心想又来了一笔生意,这回不知是哪家的贵客上门订衣。
待走上前去,定睛看去——门口是两张完全陌生的脸孔,一男一女,男子身量颀长,清俊温润,女子灵动俏妍,瞧着比男子更加活泼些。
两人样貌气度皆是上乘,乍一看,身上穿的衣裳料子普通,那女子胳膊脚踝还晒得黢黑,一点都不像精教细养的富家子弟。
但细看之下,那衣裳虽然粗劣,但在人家身上,硬生生被穿出一种矜贵从容、锦缎环身之感。
掌柜的多年教养让他没表示出轻视和鄙夷,但多多少少有意外之色流露出来。
看着两人大摇大摆进了铺子,穿着穷酸的装扮,却一派从容自信地打量着铺子里琳琅满目的漂亮成衣,他迟疑着问道:
“不知两位怎么称呼?来小店里是想……”
薛元音答了句“买成衣”,但她没想好要买什么样的衣饰,思及兜里的钱大多数都是章景暄卖画挣的,慷慨地决定先行询问他的想法:
“你觉得我们穿什么样的衣裳更合适?”
成衣铺里有男子衣袍也有女子裙衫,薛元音从前在学堂穿襕衫,来了泉阳县穿粗布麻衣,这些年除了偶尔在自家院子里臭美穿点裙衫、佩戴首饰给拂珠看看,其余时间基本都是以方便在外行走为主。
自从兄长死后,她已经不能随心所欲地当个闺阁小姐了,别的姑娘们珠钗华服、俏丽嫣然,谈论的是糕点、蔻丹、珠翠和绫罗绸缎,而她却需要刻苦上进,代替死去的兄长撑起门楣,不能软弱也不能扮俏。
最开始自然不情愿,还偷偷穿回裙裳跑出去散心,但这些年倒也慢慢习惯了。
思及这回是要去青楼,定然要女扮男装才能进去,因此她没往那一溜琳琅满目、精巧别致的女子裙衫那里看,而是径直来到男子袍衫之前,指着上面几件风格各异的锦衣缎带道:
“那些?我们买两身?”
章景暄抬头看了看上头的男子袍衫,目光又落回她身上,顿了顿,出乎意料的没有立刻答话。
望着她白净、茫然、一无所觉,又犹带鲜嫩稚气的一张脸,章景暄难得迟疑了一下,垂眼说:
“让我想想。”
薛元音:?
她不懂这还要想什么?
哦,也对,这位公子哥儿忒讲究,估计要好生挑挑款式,给自己打扮成花里胡哨的大公鸡。
薛元音没这么多讲究,往桌旁一坐,撑起下巴打了个哈欠:
“那你先挑你喜欢的。好不容易能买身锦袍,可得慢慢挑。”
章景暄思忖了下,颔首道:“也可。”
而对于薛元音的衣饰,方才犹豫的一瞬功夫,他内心就有了倾向的答案。
章景暄挑起衣饰来很快,自小钟鸣鼎食、优渥尊贵长大,他见惯了好东西,眼光也是出奇的高。
只需瞥一眼,他就知晓哪些料子和款式能撑门面,在铺子里挑来一身的鸦青色云纹锦袍。
薛元音打量着他,开口提建议:
“你入秋才及冠,当下正年少,又不是在朝堂当官,为何总是穿这种老气横秋的颜色?”
章景暄抬眸道:“你觉得鸦青色老气横秋?”
薛元音总感觉隐隐听出一种算账的意味,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
章景暄似笑非笑道:
“我记得,是某个人曾经亲口对我说过,我穿鸦青色最好看,清冷沉稳,如修如竹,看着就矜贵。”
薛元音:“……”
她年少无知时竟然还说过这种话吗?
她轻咳了下,道:
“你现在沉稳过头了,也上了年纪,我认为鲜亮的颜色更好看。”
她目光在一堆锦衣华服中逡巡,看到在一溜烟儿月白、松绿、鸦青色之中的唯一一身赭砂红锦袍,眼前一亮,道:
“我还从未见过你穿红色,不妨试试?”
章景暄瞧了一眼,轻轻皱眉:“太张扬太花哨。”
薛元音并不觉得是大事:
“你以前不张扬吗?以前那些派头,哪样不花哨了?”
章景暄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她,道:
“你希望我穿亮色?”
薛元音一愣,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她单纯觉得,章景暄如今太内敛,偏生肤色冷白,穿朱砂红色或许会很好看。
章景暄最终放下鸦青色,点了点那身赭砂红色道:
“那就这一身吧,烦请掌柜帮忙配一条同色额带。”
掌柜的忙不迭应好,把匣子里的额带拿过来,以供挑选。
薛元音看章景暄挑额带的动作,忽然想起来甚少见其他高门子弟佩戴过,便道:
“你为何要佩戴额带?不觉得拘谨得慌吗?”
章景暄瞥她一眼,道:
“我家族中嫡长子皆佩额带,要求克己、慎行,明礼仪,正衣冠,敬年高,慈孤弱,怜孤恤寡;见君者,当行礼。家族宗子,理应如此。”
薛元音一听他说这些就头晕,连忙摆手:
“知道了知道了,属你们规矩最多。”
要她来说,这就是用来装模作样的,最大作用就是瞧着俊俏,迷倒更多芳心少女。
一条额带就能约束言行吗?简直无稽之谈。
章景暄把衣饰给掌柜,掌柜见此人挑衣饰的眼光,顿时就知道碰到行家了。
一个人骨子里的矜贵是掩盖不住的。虽然奇怪为何会穿一身粗布衣,但他识趣地没有多问,面容带笑道:
“公子可要试穿?里头有单独雅间。”
章景暄摇了摇头,指了指在桌案边托着下巴、没什么坐相的薛元音,淡声道:
“给她挑一身你们铺子里上好的裙服。”
稍作思索,他补充一句:“莫要敷衍,要适合她的。”
掌柜打量了下薛元音,迟疑地道:“呃……冒昧地问,姑娘是您的什么人?”
只有问清楚了,他才好选衣裳。
章景暄顿了顿,道:“好友之妹。”
掌柜顿时心里清楚,那就是要挑些俏丽鲜妍的裙衫。
这两人看似打扮寒碜,但眼光奇好,挑的都是贵的,没准儿是个大主顾!他兴奋地错搓了搓手,转身去拿铺子里最新进的款式。
等掌柜一走,薛元音从不可置信里回神,瞪圆了眼睛道:
“买裙衫?给我?!买裙衫怎么进青楼!你钱多闲的?你疯了?!”
薛元音看他神色冷静,不像是自己幻听,一时恨不得掰开他的脑袋看看他在想什么!
章景暄未答,而是专注打量她一眼。
少女当下是扮作男子打扮,但不难瞧出其肤色白皙,五官灵动,眉清目秀,与其说像个少年,不如说更像一个塞进少年衣裳里的姑娘。
不能说违和,但多多少少觉得那些不男不女的衣物穿在她身上有些刺眼了。
章景暄问道:“你很喜欢穿男子衣裳?”
薛元音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在他的目光下感到几分心慌,讷讷道:“这跟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不是有差事在身吗……”
章景暄淡声道:“我们虽有两人,但不是非得买两身华贵奢侈的男子衣饰,你可以扮作随从跟在我身后进去。”
薛元音注意力被转移,不可思议地指责道:“你自己穿锦衣华服,却让我穿小厮的衣裳随你进去?你不要太傲慢了!”
章景暄难得有片刻无言,揉了揉额角,无奈地说:
“我记得你曾经有很多裙衫首饰,但最近几年没再见你穿过。庙市那日是八月十五,正好是中秋节,晚上会有赏灯猜谜的盛会,所以这回是我想给你买裙衫,想给你配首饰,是我让你在中秋节那日穿出来,懂了吗?你非得听我说得这么清楚?”
薛元音这回全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竟然忘记了八月十五是中秋节,而他们他乡异客,只能自己过节,自然要隆重点。
她一时怔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该装傻充愣还是该高兴,但心脏砰砰直跳,急促得很。
所以……她应当是高兴的。
见薛元音没答,章景暄好笑道:“怎么,不喜欢?就钟爱穿男子的衣裳?”
薛元音连忙摇头,而后发现自己过于坦诚了,又有点不知所措,抿了下唇说:
“你怎会想到给我买裙衫和首饰……咱们钱够吗?”
章景暄道:“我给书坊卖掉了这些日的画作,一共四两银,给你买身裙子够用了。至于为什么想给你买裙子和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