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从未真正将你当作敌人,更不曾想过要与你争夺这江山。在他心里,你始终是那个给过他甜味的至亲之人。”
“有时候,放下才是最好的解法。”
“你才二十五岁,往后还有大把光阴。何不卸下这千斤重担,做个逍遥自在的王爷?去江南赏烟雨,去塞外纵马,品世间美酒,寻命中良人。何必为这虚妄的权柄,让天下苍生流血漂橹?”
他,才不过二十五岁,正是血气方刚抵挡不住蜜意情浓的年纪。
“当年你谋划这一切,所求的当真只是这冰冷的龙椅吗?或许,不过是想挣脱命运的桎梏罢了。若你肯止戈退位,我以性命担保,薛召容定会待你如亲手足。”
“你,不妨好好想想。”
她缓缓说了一堆。
他静静看着她,他活了二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见人这般平静地劝对方放弃皇位,更遑论她还是个被他囚在深宫的人质。
她眉目间不见半分怯意,倒像是看透红尘的老僧在点化迷途之人,又似挚友在月下推心置腹。
那话语里浸着的,是对芸芸众生的悲悯,也是对命运无常的慨叹。
这席话若教旁人听去,定要笑她痴人说梦,他初闻时亦觉荒唐,可当她娓娓道来她与薛召容之间的爱情时,那眼底真真切切流淌着的幸福,竟让人无端晃了神。
她这般从容,也是因为有人将他放在心上疼着宠着。即便身陷囹圄,她也知道千里之外定有人为她辗转难眠,甘愿为她赴汤蹈火。这份底气,是被人放在心尖上宠出来的。
他望着她温润的眉眼,忽然明白何为“有恃无恐”。
多可笑啊。他堂堂九五之尊,此刻竟对着个人质生出几分艳羡。
她身上那种被爱滋养出的东西,是他从未拥有过的。
原来,被爱着的人,是这样鲜活的。
沈支言见他沉默不语,眸中光影明灭不定,便知方才那番话已触及他心底最柔软处。
这世上哪有什么铜墙铁壁之人?但凡血肉之躯,总会有渴望,有软肋,会为情所动。
她提起案上茶壶,倒了一杯茶,轻轻推到他面前:“雪夜寒重,你且捧盏暖手。此刻,不知多少百姓正蜷缩在漏风的茅屋里,生怕战火一起,便是家破人亡。你手握的可不只是盏茶,更是万家灯火的温度啊。”
“现在正是腊月将尽时,家家户户围炉夜话,稚子绕着爹娘膝头嬉闹;又或许有郎君扶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在庭院里共赏这一轮清辉。”
“这世间万千黎民,所求的不过是一声‘娘亲’能得应答,一句‘夫君’有人应和。所谓明君,原就该护着这份烟火人间的安稳。”
“皇权从来不是谁家的私产,而是苍生托付的重担。若为权位之争闹得山河破碎,百姓流离,这家不成家,国又何以为国?这般道理,你应该明白。”
“你父皇,你们薛家上一辈经历的血海星域之变,你当真不知么?再说先帝,他御极这些年,可曾为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做过半分实事?不过为掌权私欲来满足自己罢了。”
“坐得稳龙椅,未必治得好天下。你问谁能?放眼朝堂能有几人?你么?连心上人都不敢寻的人,如何体会万家灯火里的柴米温情?”
“薛昭容就能?”他问。
“自然能。”她道,“你与他有很大区别。你谋的是九五之尊的私欲,求的是权倾天下的快意。而他是被逼无奈。”
“在躲避西域之前,他何曾觊觎过那九五之位?所求的,不过是挣开父亲的桎梏,护住一份情意,挽回几分骨肉温存。”
“可后来,宫闱倾轧将他逼至绝境,他父亲去世,又造你算计,他退无可退。身为天家血脉,纵使远遁西域,你又岂会容他苟活?”
“为了我,为了稚子,为了身边至亲至信之人,他只能提剑东归。夺回故土,争一个皇位,不过是想给所爱之人一方安稳天地。”
“他若能让妻儿亲友安居乐业,又如何不能为天下苍生,做一个明君?”
“所以,你们之间,所谋的大不相同。自然,你也可以去寻一份情意,找一个让你魂牵梦萦的女子,生儿育女,组建家室,尝一尝这人间烟火里的温情。可能到那时,你坐拥天下的心境,就不同了。”
“但如今,你又如何能轻易得到那样一份真心?莫说让你动心的女子尚未出现,纵使寻到了,筑一个温暖家室,也不会那么容易。”
她与薛召容走到如今,太了解其中滋味了。
她话音落下,殿内一时静极,唯闻更漏滴答。
薛盛怔然良久,忽而明白这些时日为何屡屡驳了大臣们选妃的折子,原来他心底,竟也暗自渴慕着旁人所说的儿女情长。
他自幼长于深宫,未尝体会过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比如薛廷衍,父亲的猜忌如影随形,母妃被囚禁在冷宫多年,而自己更是被当作棋子寄养给死敌。
只是为除心腹之患,竟能狠心将骨肉送至虎口,天家亲情,凉薄至此。
当初他的生父为夺权位,强占孪生兄弟的人生,霸占其妻,最后竟连血脉至亲都沦为棋子。七场喋血,四方离乱,生生让骨肉在他人檐下战战兢兢活了这许多年。
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一代传一代,终成死局。
他静坐案前,久久不语。直至太医躬身入内请安,方才回神。
老太医搭上沈支言的腕脉,片刻后笑道:“夫人脉象平稳,胎气甚健。近日将养得宜,只消安心静候,孩子定能平安临世。”
沈支言闻言展颜,轻抚隆起的肚子,道:“多谢太医。这孩子近日确实闹腾得紧,踢蹬起来力道大得很呢。”
太医笑道:“夫人胎养得宜,心境舒畅,孩子自然康健。老臣再将安胎方子稍作调整,过些时日便可停药了。”
沈支言道谢:“多谢太医。”
“医者仁心,见你
母子平安,老臣亦感欣慰。”
太医很客气,说罢又向薛盛行了大礼:“陛下,若无他事,老臣告退了。”
静坐着的薛盛只略一颔首,话也未说。
待太医退出殿外,室内又陷入长久的寂静。
良久,薛盛突然问:“可曾为孩子取名?”
沈支言轻抚肚子,回道:“还未,等着父亲取。”
父亲……
薛盛苦笑了声。
屋中又安静一会,有小太监进来禀告,说镇国大将军求见。
他起身,出了宫殿,镇国大将军迎上他,急切道:“陛下,俆城那边并无乱象,原以为薛召容会在此地埋伏突击,结果并非如此。他好像突然消失了,无论是西域还是北境,亦或战争前线均不见人影。现在我们摸不清楚他有多少兵将,也摸不清他下一步的打算。就算抵挡住江义沅与鹤川两军,也难免不会被薛召容突击。”
今日的雪停了,风却格外地大。
寒风吹得脸颊生疼,也吹得人心里乱糟糟的。
薛盛望着被白雪覆盖的层层宫墙,好一会才道:“放出假消息,说沈支言不慎小产。”
第73章 第73章“皇宫戒备森严,她是如……
沈支言小产的消息传出去三日,薛召容都没有出现,这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不知在何处筹谋着什么。
妻儿都被扣在深宫了,他竟能无动于衷,连流产这样的消息都激不起半点波澜,实在让薛盛诧异,甚至隐隐生出几分慌乱。
自那日与沈支言交谈后,他总觉得心头少了往日的沉稳。从前他可以不管不顾,隐忍前行。如今倒像个被逼到台前的小丑,薛召容在暗,他在明,谁知道哪天对方就会突然发难?
更棘手的是江义沅与鹤川两路兵马越战越勇。江义沅用兵如神,竟从边关连破五城,直逼京城;而鹤川一方,他原想着按兵不动以免自乱阵脚,谁知这支军队行踪诡谲,所过之处动乱四起,转眼间就要逼近京畿。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调兵前去镇压。
俆城那边也扑了个空。待大军折返京师途中,竟在半道遭了埋伏。那些鬼魅般的刺客人数虽寡,却个个骁勇异常,生生将他这支精锐搅得阵脚大乱。折损兵将不说,连统军的将领都命丧黄泉。
这些人杀人如割草,事了拂衣去,竟寻不到半点踪迹。这般神出鬼没的手段,倒像是江湖传闻中的奇人异士。
薛召容将自己藏在暗处,如毒蛇般窥伺着,只待他露出破绽便致命一击。他再不敢托大,若放任江、鹤两路大军长驱直入,只怕京城危矣。
于是,他只得再遣重兵迎战,又派人去寻沈、江、阮三家的下落。谁知这三族竟似人间蒸发一般,连家眷仆从都不见踪影。
万般无奈之下,他终是动用了埋伏在西域与北境周边的死士,命他们从后方突袭,以求扭转战局。
——
近几日,沈支言心中如油煎火燎,每日听着窗外更漏声声,只觉度日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