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留下什么后遗症,叫他怎么面对死去的老友?
换药的过程对患者来说是最艰难的,毕竟取子弹的手术打了麻药,而换药需要将伤口刨开,刮去里面新长出的脓和污秽物,把药压进创面,这个过程全程清醒。
这是取出子弹之后的首次换药,林鸣修全程隐忍,没有流露出半点痛楚。可还是在棉签头探入两厘米深的创腔,来回清创时,忍不住轻哼出声。
闷闷的一声,让柚安直球发怒的脑子彻底乱掉。
护士挪动之间,他的伤口随着裸露的上半身暴露出来,那道深红色的豁口随他呼吸起伏。
下一秒,护士就抻开纱布,将他沟壑起伏的胸腹肌肉重重包裹住了。
“好了。”
“谢谢。”他微微侧身,让她们将身下的隔汗垫抽出来。
一偏头,与门边林柚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大小姐穿着一套白色缎面的家居服,灯笼短裤,吊带背心外罩了件同材质的罩衫,领口一圈细碎的蕾丝,头发垂下来,刚洗过的脸白皙剔透,湿润还未褪去,一双眼睛由显潮湿,眼尾微红,眼中含了些许惊恐。
林鸣修怔了,霎时连痛觉都丢失无踪。
护士收好器具,鱼贯而出,那张隔汗垫湿得能拧出水来,引得护士“啧啧”两声。
房间只剩里外两个人,林鸣修扯出微笑,“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大小姐像是刚回过神,剔透的双颊瞬间爬上一层酡红,人一扭头跑了,听脚步声,还跑得飞快。
林鸣修摸了摸胸下的伤口,神色迷茫。
真的吓到她了……
当天晚些时候,林鹤堂敲开林鸣修的房门,有事找他谈一谈。
“你害怕吗?”林鹤堂问他,“枪林弹雨的真实经历,和你学校里操练的那些,终究是两码事吧。”
林鸣修平实作答:“既然决定要当保镖,这些伤都是有心里预设的,您不必挂碍。”
林鹤堂从床旁边的书桌前拖出一把椅子坐下,交叠双腿。
已年过五十的他依然挺拔,不见一根白发,眼中有着决策者的锐意,如膺般审视,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我以为,挡子弹那番话的话,只是为了让我留住你的说辞,没想到你真的去学安保,真的替我挡子弹,你跟老顾一样轴。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和我料想的一样。”
林鸣修稍感惶恐,“我?我就是想靠能力,在您身边混口饭吃。”
林鹤堂笑了一声,“那我说吧。”
林鸣修微微咽了口口水,努力坐直。
“来找我的那一年,你上高中,成绩不错,正常考上大学,学什么专业应该都有的挑。想留在我身边,在港大念管理、建筑、金融都是很不错的选择,之所以只想当个保镖,是因为你怕我对你有所防备,怀疑你有所企图,反而将你推远。”
林鸣修垂眸,抿了下唇。
林鹤堂继续说:“你也可以拿了我资助你的钱,与我保持距离,毕业后去别的公司上班,从事其他专业,这样也能消除我的顾虑。但你没有,你其实,就是想留在我身边的是不是?”
林鸣修张了张嘴:“您都看出来了。”
的确,让他跑腿,打杂,接送柚安,处理能力范围内的一应人情私务,也都是圆了他想留下来的愿望,只是默默地,没有戳破。
“为什么呢?你不是只想混口饭吃,解决母亲的医药费,和老顾留下的债务问题对不对?”
被看得透透的,林鸣修这下反倒坦然:“我想,如果留在您身边,哪怕当个保镖,也能学到很多东西,我爸当年是被他的合作伙伴陷害的,我了解这个行业多一点,就能多一分机会,替他翻案。还有,他的‘绿色能源社区’,是一个可以发展的计划,我不是盲目地崇拜他,才这么说的。”
“你想替他将这个计划进行下去?”
林鸣修默了默,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呢?”
“等我羽翼丰满。”
“你可以忍耐多久?”
“……一辈子。”
林鹤堂看着局促又坚定的年轻人,不禁想起他的老友,犀利的目光多了几分柔软。
“祈年是一个环保主义者,一个过度忧心的环境的人在房地产业,是快乐不起来的,他总是跟我吵架,好像每块地皮的开发,都是踩着环境和能源的伤口牟利似的。我则一再否定他那些吃力不讨好的废料再生项目。最后一次,他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怀疑我新海□□的开发项目是贿赂了环保局官员才得到的,那块地原是稀有珊瑚保育区,根本不适合开发。我们大吵一架,他卖了他那部分股权,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我爸说的是真的吗?”林鸣修没忍住,“珊瑚保育区的事?”
林鹤堂掀眸,“你觉得呢?”
这不是他一个连门都没叩开的人,该问的问题。
林鸣修即刻改口。
“对不起,我没有早告诉您,我有所盘算。”
林鹤堂盯着他数秒,笑起来,“你很聪明,既然能在我身边讨口饭吃,又怎么甘心什么都不学呢?同时也料到我的多疑。一个一身债务,又刚失去父亲的高中生能有什么筹码?呵,你那个时候才多大点啊!跟柚安现在差不多大吧?除了一副好身板,还能卖什么?难得的是,你真的用身体去践行你说过的话,哪怕冒着生命危险。”
林鸣修低头不言,他现在终于知道,那些心思,在一开始就被看穿了。
没有林鹤堂的默许,再深的城府,都只是笑话。
而他那些野心,与其说是野心,不如说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希望,不论真假。
林鹤堂表情温和,他说:“我知道你常看的书,金融、法律、材料学,你什么都看,说说吧,跟我这些时,都偷学了些什么。”
病床上的年轻人严阵以待,娓娓道来。
那天之后,林鸣修正式加入了四海寰宇董事长林鹤堂的助理团。
林鹤堂资助他业余学习MBA、金融等一切他想学的课程,大小事务都带着他。
而他从不叫人失望。
如今的林特助,在四海寰宇各个部门都轮岗实习过,他没有正式的管理层职位,但管理层各个尊敬他。人们都知道,某一天,林鹤堂会制造一个契机让他在董事会有一席之地,为他的继承之路,开疆辟土。
第14章 “不去。”
林鸣修从养父母的卧室出来,替他们轻轻关上房门。
廊道上灯光很暗,尽头的某处亮着微光。
那是他书房的方向,他走过去,里面果然亮着灯,沙发上,躺着睡着的柚安。
她身上盖着他用惯的那张毛毯,墨色、羊毛材质,没有半点纹样,但是手感极好,克重也很高,偶尔在书房小憩或过夜,他都会扯过来盖。
他步入房门,边走边将袖口解开,挽至手肘,走到沙发对面的书桌,随意往桌面一靠,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垂眸端详了片刻。
她卸了妆,也卸去了往日的骄矜与防备,眉眼清淡,眉头浅浅皱着,不知梦到什么烦心事。
林鸣修嘴角勾了一下,思忖着是否该叫醒她,刚倾身一步,对方眼睛就动了下,他立马停下动作,轻手轻脚地退回。
但对方还是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支起身来,双脚落在地毯上。
身上是一套睡衣,白色棉质长袖长裤,剪及锁骨的碎发正好落在领口的荷叶肩,眼睛被揉得微微泛红,像只刚苏醒的兔子。
“怎么睡这儿了?”林鸣修问。
“我是专程等你的,有事要问你。”见他进来,柚安立马起身坐正。
林鸣修微讶,“等我?万一我没看到书房的灯呢?或者不想管它,你岂不是白等?”
柚安敛了目光,没有回答。
她知道林鸣修不管多晚,都会在书房待上一会儿再回卧室睡觉。
是看书还是什么的,就不得而知了。
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多年,很多对方的小习惯,早已不经意间绣刻在脑子里。
即便她不想承认。
书房和她的卧室一墙之隔,即便林鸣修的动作轻到不能再轻,上好的羊毛地毯吸走所有的脚步声,她还是感知得到。
就像是不甚在意,微不足道的一个东西,经年累月跟身边,便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
柚安避开了这个问题,开门见山道:“爸刚才找你说什么了?”
林鸣修重新靠回书桌,手撑桌沿,“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
“如果是公司的事,我才不管,但是你们是去卧室谈的,多半不会是公司的事,妈应该也在吧?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荒谬极了,家里的事,她这个正牌女儿还要熬着夜,问一个义子,若不是那挥之不去的不好预感,她又怎会向这人屈尊?
柚安上身无意识地前探,双手抓着皮革沙发的边沿,指尖几乎要嵌进去。一站一坐,她仰角看他,逆着灯光,看得眼眶有些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