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姚喜知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能有魄力和决心做出在朝堂上控诉李忻不孝的事。
一个平平无奇的朝会,龚钰亲上朝堂,声称太子李忻忤逆不孝,不堪当大任。
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也。
一个不孝的名头压下来,直接在朝堂中掀起渲染大波,李忻当即怒斥龚钰疯了,命人立刻将龚钰带下去,但是他此番怒斥的行为,反而更坐实了他不孝的名头。
龚钰虽被带下,但朝堂上她的话很快传播扩散开。李忻下朝后去往她宫中,宫人即使在闭锁门的屋外,也能听到李忻歇斯底里的嘶吼以及不断摔砸东西的声音。
李忻离开前,命令所有人看守龚钰,不准她出屋门一步,但是第二日,龚钰却还是出现在紫宸殿门前,亲自跪求皇帝剥夺此不孝子的太子身份,只做一个闲散王爷。
皇帝昏昏沉沉间,听到外面的骚乱,艰难地转动着眼珠,眯眼看着床前态度恭敬,面带浅笑向他询问着意见的林欢见,眼角划过一滴泪水,用尽全部力气说了一声“好”。
当日晚上,一则废太子的诏书便由林欢见代笔而书。
皇帝没有再立太子。
姚喜知听说李忻接过废太子的诏书时,目眦具裂,竟是直接将诏书撕了个粉碎,嘴里不断谩骂着自己的阿娘,当即便想去还周殿找龚钰算账,但还周殿早增加了守卫,不得让他入内。
她不知道是什么让龚钰下了这个决定,但李忻看不到,她却看到,其中一定是一个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不得不做下的决心。
姚喜知站在守卫森严的还周殿外,她知道自己不是无辜之人,不敢进去相见,只似乎透过宫墙看到里面的秦、龚二妃,心中生出些羡慕。
母亲如此,那父亲呢?
姚喜知才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有一个“阿耶”。
一个月后,姚喜知听林欢见说,皇帝的大限估计就这几日了时,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应了句“知道了”。
她不清楚自己对皇帝应该是一个怎样的感情。
皇后把她当做争夺皇位路上的一个弃子,她与皇后仅仅如陌路人,那皇帝作为她的亲生父亲呢?
若说皇帝铸下滔天大错,似乎又没有,若是说他是多么清白无辜,可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他而起,他才是罪魁祸首,又如何能完全置身事外?
就这么不接触、不相见,仿若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谁知刚这么想完,第二日,皇帝就召见了她。
姚喜知吓了一跳,林欢见却告诉她皇帝已经接连召见了不少人。
“估计是临终交代遗言吧。”林欢见如是说。
姚喜知一进屋子,浓厚的刺鼻药味便扑面而来。
姚喜知皱起眉,用手在鼻前轻扇想要驱赶走药味,但这味道根本挥之不去。姚喜知忍不住想,也不知道上官溱在这床前侍疾、林欢见在屋中向皇帝禀报消息时是如何忍受这股气味的。
思索间,几步已经走到皇帝病床前。
今日的皇帝气色竟是有明显好转的模样,都不是在病床上卧着起不了身,而是靠着床头坐起,旁边有宫女在给他一勺一勺喂着汤药,皇帝见姚喜知来,抬手挥退宫女,也不管碗中的药还没喝完。
姚喜知屈膝抬手行礼,低低唤了一声:“阿耶。”
皇帝叫她免礼,姚喜知垂首站直身。即使她没有抬眼直视皇帝,仍然可以感受到皇帝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也不知道皇帝叫她来到底所为何事,姚喜知心里总有些不安,胸口怦怦跳个不停,屋中静悄悄的,但这种安静却让人分外煎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姚喜知终于听到皇帝徐徐开口:“朕始终觉得有些亏待于你。”
自然说的是让她流落在外多年,好不容易回宫,又只能让姚喜知以义女的身份留在宫中,连个名正言顺的嫡出公主名头都得不到。
姚喜知嘴唇嗫嚅,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半天才轻声答道:“能回到您身边,见到耶娘,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皇帝盯着姚喜知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的眼中看到她真实的想法,但姚喜知一直垂着眼眸,让人看不清情绪。
皇帝喟叹一声,忽然说起别的话题,却是让姚喜知呼吸一滞。
“你与林欢,有不一般的来往是吧?”
姚喜知猛地抬头瞪大了眼,心头飞速思索着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一般的来往?
皇帝是仅仅指林欢见帮她们争权夺势,与她和臻臻走得近吗?还是……皇帝已经察觉她与林欢见之间的私情?
皇帝看着姚喜知的反应,喉中逸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姚喜知心中更是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作答。
姚喜知抿抿唇,握紧手,竟是轻轻却肯定地答了一声“嗯”。
没有什么好怕的,也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她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面前的,一个已经只能卧在病床上、对屋外一切都束手无策的老人罢了。
林欢见和上官溱是她任性妄为的底气,她可以不用怕说错什么、做错什么。
而她与林欢见的感情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爱上一个阉人,选择与一个宦官在一起,从来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皇帝眼中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姚喜知会答得这么干脆。
皇帝又笑了几声,在这空旷而带着腐烂气息的紫宸殿,姚喜知只觉得这笑声森然,笑得她紧握的双拳掌心冒汗。
几声笑声之后,皇帝突然板住脸,眼中一片肃然,看得姚喜知心头发憷,皇帝终于又开口:“朕只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能成为那根缰绳吗?困住野兽,勒住他脖颈,它不能为非作歹、祸乱朝纲的缰绳。”
姚喜知立刻明白皇帝的意思,下意识回答:“他不会的。”
皇帝讥诮道:“他不会?他如今,可是野心都写在脸上了!”
说完,又重重咳了几声,姚喜知想上前,刚迈出半步,脚步又顿住。
皇帝也不需要姚喜知照顾他,拿锦帕擦了擦嘴角,又自顾自继续道:“朕后悔了啊。”
“当初高正德和全起元两人互相制衡时,明明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但朕偏偏觉得他们二人逐渐脱离了朕的掌控,不甘心让他们两个阉人在前朝挟势弄权,所以想重新扶持一个可信之人,将内侍省和神策军重新掌握在朕的手中,却没想到,竟然会因此重新养出一个祸患!”
“当初林欢可是一副为朕鞠躬尽瘁,鞍前马后的模样,说得些花言巧语讨朕欢心,却没想,原来早在暗中包藏狼子野心!利用了朕去对付高、全二人,而一旦等手中得到了权力,便彻底脱离了朕的掌控,甚至还胆敢反噬朕!”
皇帝重重说完,看向姚喜知,却没从姚喜知眼中看到他想象中的震惊。
“怎么?看来这一切,你早就已经知晓?”
姚喜知唇紧抿成一线,没说话。
皇帝紧缩眉头,忽而哼笑一声,但这一声哼笑,说不出是讥笑林欢见,还是在自嘲。
“如今李忻也被废,朕卧病殿中,前朝所有政事全部由林欢一手把持,朕不得不庆幸他只是个阉人,不然,我都怕他自己称王称帝,直接颠覆了我大唐!”
“人之将死,似乎从前许多看不真切的事情才终于给瞧明白。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早就计算好,等朕一死,便是扶持李悯上位吧?”
“然后呢?悯儿不过才一岁有余,如此一个稚子,你们是打算让淑妃当垂帘听政的太后,还是让悯儿做林欢的傀儡,让他继续手掌大权?”
姚喜知呼吸一滞。
这个问题,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臻臻和欢见似乎也没有和她提起过。
在她的构想中,似乎让李悯登上帝位,就已经是故事最终的结局,而此后权力如何分配,既然都是自己人,无论在上官溱还是林欢见手中暂管,亦或在多久的将来交还李悯,有区别……吗?
“若是最后让淑妃代为执掌,朕也不用操心这么多了,朕能看出来,淑妃不是权力熏心的人,但是若是政权落到林欢手中,他如此一个可以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人,这个国家还能有安宁吗!”
皇帝说到最后几乎浑身颤抖,似乎眼中已经看到朝堂被林欢搅弄得翻天覆地,李悯彻底沦为皇位上的一个傀儡的场面。
姚喜知心头惊了一瞬,又快速冷静下来,看着皇帝,问:“所以,你与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呢?”
皇帝说完这些,似乎已经耗费了他大半精力,在床上气喘吁吁喘了好一会儿,才费力地继续吐字;“我已经是一个对一切都束手无策的将死之人,我还能做什么呢?”
“所以,我目前只能寄托希望于淑妃,以及……于你。”
“我一个身居后宫的公主,如何能插手前朝的政务?”
虽然她必定不会允许林欢见真做什么大逆不道、伤民祸国之事,但是她却不理解,皇帝如何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