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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不久,就到了新岁。
这是姚喜知自认为十八年来她过得最凄凉的一个新岁。
上官溱的病虽然没有病得更厉害,却一直没能彻底好起来,她也同样,两个病躯便这么一直拖着,拖了小半个冬天,从冬日一直熬到新岁。
这几日都可以听到崔淑妃那边院子里热闹的声响,她们这边却是一直冷冷清清,只有杜昭仪杜明静和七公主李善容来探望了一面。
两人都没有久留。
杜明静见上官溱病着,留了些养身子的药材,问了两句情况就走了。
不过倒是听她提起,崔淑妃本想来欣赏欣赏上官溱落魄的模样,但听说连身边的丫头都被传染病了,嫌晦气,便懒得搭理她。
姚喜知望着院中的积雪,还有心思苦中作乐地想,是不是也该感谢这个病,帮她们躲过了崔淑妃,不然不知她还要来找什么茬。
李善容终于被秦德妃解了禁足,却仍不许她来找上官溱,是李善容趁着过节对她的看管松懈了些,才偷偷跑来的。
给上官溱捎来些银两,又送了两件狐裘大氅,但怕被秦德妃发现,不敢留太久。
李善容也同样带来了些消息,一是太医都不愿来帮上官溱治病,是受了上头人的吩咐。
这个姚喜知心中倒早有猜想,不然她们大把大把银子地塞,哪儿会有那么多人和银子过不去的。
而上头人,无非就是冯贵妃或者崔淑妃了。
另一个消息是,这件事皇帝虽没有治七皇子的罪,但他也或多或少受了些影响,被皇帝打发去了个偏僻又荒芜的封地,年后就要出发。
这让姚喜知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秋日还好好一起闲谈嬉娱的人,如今上官溱卧病在床,七公主禁足宫中,七皇子远赴封地。
才短短一个冬日,一切都大变了样。
送走李善容,姚喜知又回到上官溱床边。
也不知是不是见了人,今日上官溱精气神还算不错,姚喜知又坐在她床边陪她说说话。
三人中仅剩月穗一直康健,两人也就平日都把她打发得远远儿的,生怕将这病传了她。
剩一对难姐难妹相依为命。
姚喜知望着窗外,今日没有再下雪,一些融化的雪水时不时从檐上滴落。
或是由于到了新岁,隐约还可以看到云间透出几缕淡金色的日光,映在雪地上折射出细碎的闪光。
姚喜知喃喃:“春日要到了呢。”
上官溱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脸上并无喜色,良久才开口,反问道:“春天,还会来吗?”
太启十二年的立春,正好是元宵。
而也正好的是,就在不久前,河北终于结束了长达数月的战事。
第32章 春日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欺瞒的感觉。……
“药方我已经开好了, 待会儿回太医署,会叫人捡好药送来。”
姚喜知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道谢:“多谢陈太医。”
陈太医叮嘱了几点要注意的, 便不多留。
等月穗送了陈太医回来,姚喜知用手帕掩住口, 好奇问:“你怎请到了陈太医,他不是一直说有事忙来不了吗?”
备的药已经所剩无几, 但她和上官溱身子总不见大好, 便让月穗再去太医署请一道人。
此前她和月穗去太医署时,那些太医不是推说忙, 就是敷衍了事, 好不容易请来一个医正,开的药方吃了这么久也没能根治。
陈太医在太医署里面都能算是医术顶尖的了, 这次竟然愿意来?
陈太医帮上官溱诊完脉, 甚至颇有耐心地也帮姚喜知把了脉, 让她跟着沾了光。
月穗轻笑道:“这新年佳节有菩萨庇佑, 百病不侵, 大家都无病无灾, 少了病人,这些太医自然就能得闲来为修仪瞧瞧了。”
“我说的分明不是这个。”
七公主不说了是上头有人特地吩咐的, 哪里是太医们忙不忙的缘故。
“谁知道那些个主子怎么想的, 或许是松了口。能来便是好事,你何必去追根究底的, 都病着了, 就少操些心吧。”
姚喜知还想问,就被月穗推着回房间去。
“早点回房歇着,等晚膳了我再叫你。”
姚喜知只得点点头。
回屋褪下外衫搭在屏风上, 窝进暖和的被褥里,姚喜知满足地呼了口气。
这新换的被子也不知里面是塞了什么,睡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被暖炉环绕的,暖烘烘的。
那日随口一说春日将至,谁知这春色染绿了宫墙柳,也真的替她们送走了寒冬。
先是昨日月穗从六尚局领了好一些东西回来,此前拖欠的月例、日常的用度,还包括她如今身上这床暖被,一应都有人送了来。
虽是来得迟了些,但如今春寒未褪,也勉强称得上是雪中送炭。
而今日又请来了陈太医,凭陈太医的医术,必然能药到病除。
清晨起来瞧见院中几棵树的枯枝隐隐开始抽新芽,似乎一切都在好起来。
她向来不图富贵,能吃饱喝足穿暖,身边人都平安康泰,她便觉得万分心满意足了。
姚喜知本以为现下的日子已经足够令她满意,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好的光景。
先是每日的膳食从一两道半点油腥不见的小菜,换成了三四样荤素搭配的,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的名贵食材,但看菜式和口味,一看就是费了心思。
接着又是送来了不少新衣,和一些补身子的药材,甚至还有涂抹冻疮的药膏——这冬天姚喜知的手有些被冻伤了。
若只是上官溱有这些,姚喜知尚还能想着或许是圣人回心转意,暗中吩咐了底下人。
可这些吃穿,竟是几乎按上官溱的份例一模一样给她备了一份。
姚喜知终于感觉其中有些不对劲。
待又一次月穗从尚食局拿回了晚膳,食盒里面甚至还有两碗阿胶羹。
上官溱说没什么胃口,晚些再吃,只有她俩先用膳。
姚喜知没忍住问:“月穗阿姊,这阿胶羹,真是你从尚食局拿的吗?”
月穗手上布菜的动作没停,答:“那是自然。宫中不允许私下生火做饭,除了尚食局,这还能从哪儿来?”
没看姚喜知,只将那碗阿胶羹递给她。
姚喜知并不意外,果然是给她的。
后退一步,没有接,皱眉问:“我怎不知,宫中何时待遇这般好,连个冷宫中的宫女都能吃上阿胶了?”
月穗没想她不接,动作落了个空,才讪笑着承认了:“确实不是尚食局本来的安排。”
“我之前不是在尚宫局当差,在这六局中也算有不少熟人,其中有个交好的旧友在尚食局,我找她帮忙才得来这两碗阿胶羹,想着你们这大病初愈的,总得养养身子。”
姚喜知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问:“可之前冬日修仪病得重的时候,正是需要吃点补身子的,怎那时你没有……”
“那旧友被临时调到别处帮忙,最近刚调回尚食局,我立马就去寻了她。也是趁着新岁宫中各处食材有余下的,才好留了些给我们。”
姚喜知没说话。
月穗又将手中的阿胶羹往前递了递。
姚喜知犹豫片刻,还是接过,道:“那谢谢阿姊了。”
双眼却一直是在偷瞧着月穗的神色。
见姚喜知没再追问,月穗松一口气。
她早说过太招摇会招人怀疑,那人偏不肯听,非说这些日子委屈了她,得好好养回来。
还好她回来的路上留了个心眼,提前准备好说辞,不然还真怕被姚喜知看出什么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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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喜知却没打算把事情就这么一笔带过。
不管月穗是出于好意也好,别有用心也罢,她实在太不喜欢这种被人欺瞒的感觉了。
会让她想起翠樨,也会想起彩云。
自从宫中人都被调走后,上官溱身边就剩了她们二个宫女。怕上官溱有什么吩咐,办事时都是出去一人,另一人留在上官溱身边。
最近上官溱身子好些,姚喜知也不用再时常守在她身边,才腾出心思,多留意了月穗的动静。
不出姚喜知所料,没过几天,便又让她看到月穗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模样。
既不是用膳的时辰需要她去取饭菜,上官溱也没有别的需要她出门办的差事,她却是四处张望小心翼翼地走向后门。
姚喜知没多犹豫,提起裙角,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月穗出了门一路往西,姚喜知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小心地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既不会跟丢,又不至于被发现。
越走姚喜知越觉得这条路眼熟——这不是去内侍省的方向吗?
走过通往内侍省的青石板小路,一直到内侍省后门附近,月穗停下了步子。
姚喜知连忙躲到树林之后。
只探出两只眼睛,时刻注意月穗的动向。
心里还有些感慨,从前都是别人跟踪她,她如今竟是也有跟踪别人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