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门缺了半扇,翠色枝条下露出一角铜铃。
山风掠过,窗扇下抖落细尘,朱墙褪了颜色,剥出片片涩苦的铜绿。
吱呀——
推门进去,庙中央摆着一座残缺的石像,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丹姝躬身跪拜下去。
“不知是何路神仙在此立庙,丹姝无心打扰,只求一个庇护之所,见谅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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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姝就此在葫芦村住了下来,因为这座庙鲜少有人踏足,她每日除了打坐修持便是打坐修持,用以修养灵府。
时日久了,干脆盘在石像上沉沉睡去,如此数年。
期间也曾醒过几次,睁开眼便见归来的燕子在枝桠上筑巢,抑或是循着半掩的窗,望见庙门外大雪茫茫银装素裹。
丹姝不爱深秋与寒冬,风中带寒,她想下一次醒来时,就在春日便好。
再睁开眼,丹姝是被饿醒的。
她修行千年本不需要食人间五谷,每日喝风饮露,比神仙还要神仙。
但当初雷劫之下尚有剑阵劫杀,元气大伤,如今修养不过十几年。
一夕打回原形,都能感受到饥饿了,简直越活越回去。
丹姝化出人形,腹中咕噜一声,在这间破败空旷的小庙中尤为明显。
咬牙从石像上跳下,思量着该去哪儿找些吃食,余光瞥见案台上摆着一盘红果。
“这破庙竟然还有人供奉?”
丹姝伸出手摸了摸,果皮盈润散发着淡淡的果香味。
犹疑的目光在果子上来回扫过,越是不去看,那淡淡的果香味儿越是勾人,简直让人口齿生津。
“我就吃一个!”到底还是挨不住饿,丹姝将那一盘果子撤下来。
盘腿坐在蒲团上,丹姝食欲大发,一口一个吃了个一干二净。
“嗝——”果核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指尖摸着盘子边缘,丹姝只能收回刚刚那句话:“吃了你的供果,下回你若再来,有什么心愿我尽量满足你。”
吃饱喝足倚着桌案,丹姝四处一瞧,这庙里虽然还是破破烂烂,却比几年前干净了许多,墙角的蛛网都扫走了。
窗明几净,清风徐来。
看来在她睡着的那些日子里,这里还是有人来的,不仅带来了供品还虔诚地打扫了整间小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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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姝袖间送出一道风,庙门大开。
门外春光如水,洋洋洒洒盖住她的眉眼,暖融融的春风穿过那破败的半扇庙门,送到跟前。
两日后还真的又有人上山来了,送的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一两个干饼四五个水果,还有一缕香火。
丹姝坐在石像上抬手一勾,握着那缕香火细瞧,有些不忍松手。
除了修行外,人间香火也是修持的妙通。
她几番打量——
‘此处石像残缺,怕是已经在土地处消了名,这香火消散了也是浪费,不如给她蹭一蹭!’便狠狠吸了一口,香火滋养灵府后容光焕发。
丹姝享受了一瞬,理了理衣襟:她自来守信,收了钱没有不办事儿的道理。
待那人再来,丹姝一手支额躺在房梁上,静静听着那妇人心中的祈愿,只是越听越发皱紧眉头。
想给她的女
儿找一个好人家、隔壁老头整日借这借那还不肯还、前几日新买的鸡不知被哪里来的野狐狸给叼走了……
丹姝明白了,妇人来这不是真正的有所求,只是生活中零零碎碎的事压得她心烦,这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抒发郁闷来了。
但她吃了香火,不能白吃,这儿女姻缘没办法插手,邻居借东西不还她总不能将人吃了。
就剩鸡了,难不成她还要替人去找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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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姝走在山野中,扫了一眼这大片山林,还真让她发现一窝黄鼠狼。
丹姝溜溜达达走过去,用一根还算稀奇的药草将鸡换回来,戳了戳它眉上一抹白:“好好修行,不要再去偷别人家的鸡。”
不然显得她一点都不灵。
黄鼠狼不知道山里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山神,管得还挺零零碎碎,偷吃鸡都要插手。
跟了丹姝几日,发现确实有几份道行,纳头便拜,口称大王。
丹姝看了一个头两个大,将庙门一关,睡觉!
自那以后,庙里的案台上每日都能瞅见,黄鼠狼从山林里摘来的野果,丹姝大手一挥统统收下,不吃白不吃!
不知道是不是送回去的鸡起了效果,妇人在村口唠闲嗑时,总说山上这庙有点灵,大多数人是不信的,也有人记到了心里。
几日后,又有一个青年上了山来,跪在蒲团上恳求丹姝,治一治他老父亲的腿
这家老人上山打柴,山路湿滑就从山上跌了跤,养了三月都不见好,眼见精神不济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拎了大包小包上山求神。
趴在石像上小憩的丹姝,闻到一阵浓郁的香火味,睁开眼伸了个懒腰。
吃饱喝足,下山溜达。
丹姝隐了身形去看那个摔了跤的老头,满屋子的药味散都散不去,确实摔得不轻
老头躺在床上气息微弱直喘,丹姝趁着别人不注意,看了看墙根底下的药渣。
指间一捻,忍不住直拍大腿:庸医呀,这药下得这么猛,是生怕老头走得不够快。
丹姝寻了些山坳里对症的草药,趁夜悄悄夹在了药包里,一连吃了三四日那老头精神肉眼可见好了起来。
如此这般一个月后,竟然都能做坐起身了。
神仙显灵了!
老头一家将那庙里的石像奉作活神仙,逢人便说葫芦村有一个很神的庙。
这家里人都是个大嘴巴的,不过一两日便炫耀得整个村子人尽皆知,邻村都听了一耳朵。
丹姝心里直咂舌,虚假宣传要不得,你家哪用得着神仙,找个好大夫比什么都强。
丹姝生怕土地因邪神名头将她拿了,不敢再露头,只偶尔帮帮那些捎带手的小忙。
余下的时间便静心修持,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日醒来时,屋外已是傍晚,庙门随着穿堂风一晃一晃。
薄入西山的残阳,仅余最后一缕光挂在枝头,群山勾出残影,晕出一片青黛色。
庙里又被人细细地打扫了一遍,丹姝探头往山道上看去,一个瘦弱细俏的背影,拎着一只竹筐缓慢地往山下走去。
丹姝趴在交叠的双臂上:“一有闲暇便来打扫这间小破庙,怎么没听你许什么愿望呢?”
不过几日,山下有一个农妇过来,说自己家的鸡被偷了。
丹姝扭脸便把黄鼠狼精拎了过来:“你怎么又偷人家鸡,你不好好在山里收心修炼,天天为了你那五脏庙来回倒腾。”
黄鼠狼精直呼冤枉:“大王!我这几日可勤勉了,已经有半年不吃鸡了。”
丹姝见它说得真诚:“这山上难不成又来了一只黄鼠狼?怎么一个个都这么爱偷鸡吃?”
黄鼠狼精忙道:“大王休恼,我这就去把它捉了!”
丹姝拦住它:“我自个去,还有不要天天大王大王的。”拿这个考验我?
今日天色极好,春风和煦,粉粉白白的花弥山亘野。
相较于初来葫芦村,山脚下的村子似乎又建起了几座茅屋。
村子中心的大槐树下也铺满了青石板,闲暇时许多大人带着孩子坐在大槐树下唠嗑。
丹姝背着手穿梭在村落间,小路尽头便是那处溪流,一旁山壁上的苦楝树开了满枝头的花。
细红如雪,勾勾缠缠地挤出层叠的绿叶间。
溪流与山外的江水相连,偶尔还能看见一尾尾鱼跃出水面,丹姝远远便听到孩童的嬉笑声。
“凡人短短百年,怎么却有数不尽的欢乐与忧愁?”
她还是不懂,这个独得娲皇偏爱的种族。
丹姝想起那个目盲的孩子,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已经长大了吧,那枚平安锁也该送回去了。
溪水边,茂密的草宛如铺开的毡毯,穿着春衫的一群少年人,你追我赶地在踢草球。
坐在一边的小孩,手里拢着个竹筐,里边可不就是那妇人丢的几只鸡。
感情不是被黄鼠狼叼走了,是被这几个小孩偷偷抱走玩。
偷什么不好,偷鸡。
风声划过草叶,送来一阵阵淡淡的花香。
穿着布褂子的少年,一脚将草球踢过了小河窄弯处,打着水漂飘到了小溪另一边,滚进了草丛里。
“你会不会踢呀!”豁了牙的少年扬声埋冤。
见到草球被自己踢远了,少年赶紧摆了摆手:“不着急,我奶奶给我扎了两个呢,咱们玩剩下的那个。”
“那另一个怎么办?”
“哎,那不是春休哥哥吗?”少年眯着眼指着不远处的人影。
“他今日又要上山去吗?”
上山?丹姝看着远远走来的身影,停住了脚步。
那孩子不是目盲,如何能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