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休哥哥说山上有神,他一有空闲往山上跑,每次去来回都要两个多时辰,比我阿娘还认真。”
少年抱起另一个草球,向着河的另一边招呼:“春休哥哥——!”
坐在树上晃悠着双腿的丹姝也向着那方望去。
风声停息,柔和日光之下,少年握着一杆竹棍向着这条小溪走来。
他面目恬静,柔颈纤长,像是一朵玉质清透的白梅花,惊鸿一瞥间,如春水盈盈。
丹姝被那容色晃了眼,生来有缺,尽数补在了此处。
如今正巧春事晚,距上一次与这小孩见面,刚好过去十七年。
许春休长成后仍面有不足之症,面庞雪白,唯有一点唇珠生艳。
丹姝托腮:真可惜,这般漂亮的一双眼,却看不见。
春景斗转,始终在一侧旁观丹姝记忆的玄霄,如遭闷雷劈下,恍惚间被刺中心口。
思绪大乱。
他静静地站在丹姝身后,看着她将目光尽数落在许春休身上。
他再也无法否认,那人就是前世的他。
眼前的这个少年生得与他一般无二,他的眉眼同自己一样,他唇边的弧度同自己一样,就连鼻尖那颗痣都长在了相同的位置,没有偏移分毫。
“丹姝,他与我好像…”
抑或是,我与他好像。
玄霄咬紧牙关,苦笑着转过头去,一行泪沿着清瘦苍白的面颊滑落,滴落在春草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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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春休听到有人喊他,茫然地抬头,向着声音处露出浅笑。
“春休哥哥你又要去上山吗?”
“是。”许春休生来目盲,他习惯了黑暗和空茫茫,也在日复日年复年的摸索中变得与常人无异,行动自如。
那少年捧着草球:“今日太阳毒,做什么上山去,不如跟我们一起玩。”
旁边的小姑娘拽拽他的袖子:“他眼睛看不见,怎么一起玩?”
许春休浅笑着摇了摇头:“不了你们玩吧。”
旁边有人笑嘻嘻道:“春休哥哥怎么也跟那些爷爷奶奶一样,相信山上住着神啊。”像他们这般大的孩子,正是什么都不信,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
莫说山神土地神,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只能当第二。
许春休没有跟他们争论,只是轻柔柔地笑,像一朵水莲花:“山
上有神仙的,她在我很小的时候救过我。”
不远处的丹姝怔了怔,差点要从树上跌下来:那么小的时候,竟然还记得吗…
见他不肯留下来,那少年便央他将河那边的草球捡回来:“春休哥哥,我们不小心将球踢过去了,你能不能替我保管着,下山回来后,我去你家里拿?”
“好”许春休不会拒绝人,便道:“你们去玩吧,那球我会送回去的。”
那些小孩见他答应了,嘻嘻笑笑地抱着球跑远了。
许春休听见此处安静下来,只余溪流和风声,便知道那些小孩儿都跑没影了。
丹姝坐在树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许春休握着竹竿在草丛里四处敲打,很快打到了草球的边缘,弯下腰去摸索着将其放到了背篓里。
除了动作缓慢,他与常人无异。
丹姝见他拄着竹竿,却没有走向一边的土路,而是径直向着小溪。
竟然想穿过溪流,抄近路上山?
简直是个胆子大的,此处无人若不小心摔进溪流里,都无人来救。
许春休却像是习惯了,甚至蹲下身去脱了鞋袜,提起裤腿,小心翼翼蹚水走进小溪。
溪水很浅,只不过漫到小腿下方。
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还是有些分寸的。
虽说已是晚春,溪流还是很冷,他赤足踩着黛青色的鹅卵石,被凉津津的河水刺得一哆嗦,如玉的肌肤透着薄红。
河底的鹅卵石生了水苔,他脚心一滑,失了平衡往溪流中摔去——!
丹姝叹了口气,指尖一弹,微风划过水面——
一道和缓的力量轻轻将人提了起来,顺着春风将人送到了溪流的对面。
许春休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站在草地上,手里还不忘紧紧抓着他的竹竿。
刚刚那样的时候,竟然都不曾张嘴喊一句。
许春休站在原地打了个转,原本平静僵直的眼睛变得灵动鲜活起来,明明知道看不见还是忍不住四处转。
那道风好柔和,好温暖,风里好像还有淡淡的苦楝花香。
他摸了摸身下的草叶,竖着耳朵想要听清四周的声音。
溪水潺潺,风声和缓,似乎这里除了他之外没有旁人了。
丹姝歪着头看着,有些好奇他能不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应该是不能吧…
不然这么多年,她白修行了。
许春休安静等了一会,得不到回应便握着竹竿准备离开,转身时轻声道:“谢谢你,山神娘娘。”
山神娘娘?原来把我当作山神。
丹姝挑了挑眉,忍不住笑,无声地回应:小孩,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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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姝见他好好长大有些欣慰,只是转头却忘了将那平安锁送回去,不过那一筐丢了的鸡倒是被她拎回了失主家。
保住了自己十里八乡最灵验的神仙称号。
那妇人回家,见丢了好几日的鸡自个回来了,连根毛都没少直呼是大仙显灵了,自那之后,山上的破庙去得更勤了。
前来求仙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可苦了丹姝,求她干什么的都有,想和村里的春花结亲家的、想生对龙凤胎的、还有想年轻个十岁的。
丹姝跑腿坐在石像上,咔嚓咔嚓吃着果子:“还真将我当予取予求的神仙了,神仙也得有取舍。”
丹姝休养了一段日子,口腹之欲不再那般强烈,但化作人形时身上仍有大半鳞片无法褪去,夹杂着血色。
打坐修持时灵脉滞涩,每逢月汐心头便会涌上一股戾气,无处发泄。
灵力溢散短期内无法补足,只能一日日地挨着,真的熬不过去了便挣起来往石像上一磕,晕了便万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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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夏,日子燥了许多。
山间一夜黄梅细雨,松风打落栀子花,扑簌簌似一地碎雪。
丹姝卧在石像上,顺着半掩的窗,听到了一段规律的脚步声踏在石阶上,并着竹竿轻点,一轻一重,一短一长。
她懒懒抬眉,裙角带起一地碎花,人已经出现在山道边。
抱臂望向山道:“小孩,你怎么又来了。”
许春休从晨起便开始爬山,摸索着还算清晰的台阶,走得缓慢,发间落着零散的叶片和细尘。
丹姝站在山道的尽头,见他这样爬上山,忍不住走下去与他并行。
“知道你心诚,不用这样勤勉吧。”
丹姝走在他身侧,见他时不时用竹竿摸索,再慢慢踏出一步,就这样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忍不住好奇:你要求什么愿,要这样一步步爬上山呢?
丹姝悠悠然跟在他身后,说不上是好奇还是莫名的怜意,探出头去细细端详。
雪白的面容尚青涩却能想见日后的惊世容貌,一双含水的桃花眼非是多情而是讨怜,翠眉微挑,垂首间,被一根发绳草草系起的柔顺长发,像一把水绸扫过腰间。
丹姝的眼睛盯在那一把细腰上,柔韧窈窕。
炎炎夏日,许春休爬了近一个时辰,汗水打湿了背后的衣裳,雪色的肌肤被布料摩擦着晕出一片片红。
丹姝见许春休将自己摘来的瓜果洗干净后,盛放到了案头上。
然后便用带来的帕子开始打扫起来,他眼睛看不见,只能慢慢摸索着。
擦了案台、庙门和窗棂,一处都没放过,甚至将那个老旧的绣着莲花瓣的蒲团,也抱到屋外廊下晒了起来。
丹姝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缓慢地进进出出。
“原来之前打扫这间破庙的人是你,来了这么多次我竟一次都没遇上过……”
见他像个小陀螺一样,庙内庙外得来回转,丹姝简直想劝劝他:停下来歇歇吧,反正又不差这一会儿。
不知道许春休是不是听到这句话,他将窗子都推开,有微微山风穿堂而过才擦净手虔诚地跪在那个,有些破旧的蒲团上。
双手合十,苍白秀丽的脸上满是细汗。
“山神娘娘,望您原谅前几日我未能上山,春雨未歇实在是不得成行。”
丹姝坐在案台上:小孩,我是什么严苛的神仙不成,你一两个月不来我也不会怪罪啊。
许春休仰了仰头,空茫茫的眼睛眨了眨,轻声:“我好想看一看春雨,豆豆说溪水里游来几尾很漂亮的鱼,鱼长什么样子呢…”
丹姝笑:到底还是有心有所求吧,既然如此,就帮帮你。
山风乍起,一道穿堂风掠过门窗,坐在蒲团上的许春休赶紧压住衣衫下摆:“春休一句妄言而已,望山神娘娘不要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