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昏睡也如此不安稳吗。
丹姝凝视着那抹刺眼的红,让她想起自己当初被困时,咬破玄霄的血肉汩汩饮下的那些血。
她缓缓俯下身,吻去玄霄嘴角的血迹。
那人眼睫轻颤,却并未醒来。
“好苦。”她没有起身,而是借着这个姿势将他拢在怀里。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看着他,丹姝发现他眼下那颗泪痣,小小一点却是朱红色,望向她时即使目若冰霜,也因这点红消去冷冽。
似残雪逢春,缠绵许多。
指尖轻轻摩挲那处,丹姝回忆着许春休眼下有没有这样的泪痣,却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没有那样清晰……
有还是没有,她记不清了。
少年仰望她的面庞、情怯的眼睛、似乎被永远留在了那场短暂的春光中。
神仙也是会慢慢忘记的。
丹姝指尖攥着那缕从玄霄身体中剥离出来的龙魂,沉沉叹气:“这样小的一缕魂魄,却困扰你那么久…”
到底是我不忍心还是——
指尖一捻龙魂便化作金光散去,她低下头却见玄霄早已醒来,就那样睁着眼睛怔怔看她。
丹姝神色一柔:“你醒了。”
“你走。”玄霄静静地看着她。
丹姝脸上的笑意一凝:“身上还有何处在痛吗——”
玄霄脸色未变,恍若未闻:“你走,我不想看见你。”说完便将头扭了过去,只给她留下个背影。
丹姝的话噎在喉中,半晌才回神。
她本想将人揽过来,忽然一道飞符亮起,不过匆匆扫了一眼便脸色大变,站起身来——
在她起身的瞬间,玄霄身子僵了僵。
两相拉扯,她看看飞符再看看背对她的玄霄,生出几分戾气。
只冷冷留下一句‘我改日再来寻你’便大步离开了。
裙角带起的风,扫落片片玉兰。
背身的玄霄听到她离去的声音紧紧咬着唇,忍着不让泪落下来:她走了。
她竟然真的走了!
直到属于丹姝的气息完全淡去,玄霄才坐起身来望着那片玉兰花的尽头,心口空荡荡好似被挖走了血肉。
手指攥得青白。
哪怕他长着与许春休如此相像的脸,你都生不出一丝怜惜吗?
.
含明正与云华坐在池旁观星,忽见头顶疾速掠过一道灵光,不是丹姝是谁!
“她怎么走了?要去哪?明明方才还——”
云华赶紧拦住含明:“丹姝仙使的去向是你能过问的?!”不过此时离开灵枢宫确实是时机不对,难道与星君起了龃龉?
含明嘴一瘪:“你没看见刚刚她与星君…怎么能这般快就走了呢…”
“兴许是有急事。”
含明还待再说,云华已然腾云向仙台而去。
二人穿过玉兰花林,扒着茂密花枝探头探脑。
“可看见星君了吗,星君晓不晓得那人走了?”
云华简直恨不得掐诀缝上含明的嘴。
仙台上,玄霄还保持着丹姝走时的姿势,低着头银发披散,他捂紧了心口单薄的青衫,却捂不住心口渗出的丝丝凉气。
面庞似霜雪全无血色。
含明见此哪里还不懂:“她,她实在太过分!”
云华想要捂住他的嘴已是来不及,玄霄眸光似箭射向二人:“出来。”
云华并含明垂着头走出来,不敢抬头:“星君。”
不过瞬息之间,玄霄便将仙台上的狼藉一扫而空。
衣冠齐楚,华茂春松。
方才的脆弱神伤好似只是他二人的错觉。
“她走了吗?”玄霄望着地上的幕篱,白纱云烟一般缠在他脚边。
云华悄悄抬眸时,含明已经脱口而出:“走了,此时想必都到启明殿了!”
“呵。”玄霄声音冷下去。
云华连忙劝和:“丹姝仙使兴许有急事在身,我听闻最近司命殿事务繁忙——”
玄霄却已经走下了仙台,薄唇微微绽开,吐出几个冰冷的字:“此后,不许她踏足我灵枢宫一步。”
含明愣了:“啊?”
云华还待要劝,玄霄已拂袖离去:“你们若拦不住她,便也离去!”
含明此时才知自己说错了话,同云华面面相觑:“是。”
幕篱随着风滚落玉阶,露出洒落一地的糖莲子。
*
丹姝此刻正行在云头,往玉清天赶去。
她方才接到了玉清上相传召,片刻不敢耽误。
匆匆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司命殿事务,没瞧出有不对劲之处。
自然也不认为玉清上相是要她接任司命一职,不然当初押解司命回天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丹姝带着满心不解赶到玉清天时,金甲兵瞧见是她竟是直接放行了。
“丹
姝仙使,请。”
金殿前除她之外并没有其他天官,所以这是单独召见?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丹姝细细整理了一番袍服,才迈步进了大殿。
“司命殿丹姝拜见上相。”
玉清仍是端坐高台,声音远远从虚空传来:“司命之事你做得很好。”
“我听说如今司命殿事物也尽数压在你身上?”
“是,还有金童玉灵替我往来凡间。”
玉清上相点了点头:“决明自娲皇时期得以飞升,却因一时行差踏错毁了万年修行,即便是神,也做不到永世长存啊。”
丹姝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干脆闭上了嘴。
玉清瞧她一副泥人表情,语气温和了几分,问道:“如今司命殿一宫主神之位空悬,我瞧你将司命殿的琐碎事物处理得井井有条,与地官往来也张弛有度——”
“丹姝,你觉得你可担得司命之位吗?”
丹姝浑身一震,抬头看向那方身影:“上相?”
纷杂的思绪在她脑海中闪过,即使司命神职一将再降,但仍是掌管天地人三界命格的主神,要任司命,需封神位…….
婉拒道:“丹姝不敢担此重任。”
“不敢?”玉清上相的声音沉沉坠地:“你金身未成,却登天梯,得仙箓,这就是你的不敢?!”
丹姝心神一震,像是从头顶到脚尖穿过一柄利剑,恐惧传遍全身,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果然!果然!
“金身未成,如何敢成仙——!”
虚天降下一掌威压,犹如泰山压顶,丹姝不堪重负跪倒在地,膝下玉阶寸寸崩裂。
“你以为这三十三重天上,谁都瞧不出来吗?”
丹姝垂首,掌中悬翦嗡颤不断隐蕴龙吟之声,玉阶冰凉刺骨像是要刺透她的身体,喉间如饮冰雪。
那道威压要将她砸落尘埃。
咬紧牙关,抬头望向虚天:“丹姝三渡雷劫,奈何天门不开,三十三重天距凡间足有三十三万里,其间烈烈罡风都未曾削尽我的血肉,我是靠自己走到南天门下——”
你如何敢说我不能为仙!
丹姝眸光如刃,紧紧盯着端坐虚空之人,脊骨挺直不肯低头。
她不甘心,不甘心!
压抑至极的寂静弥散开来,金殿之上落针可闻。
倏忽,威压散去。
“你的胆子倒是始终如一,初为护法就敢上禀辛启渎职,天生地养的龙敢与龙族为敌。”
丹姝浑身一松,咽下喉间血气:“丹姝上禀乃是依据天规律令,身为太一院护法监察三界,仅此而已。”
玉清上相:“你金身未成却坦然在天宫进进出出,我这玉清天你都踏足了三回,如此胆大包天,方才我问你可担司命一职,何不一口应下来?”
“丹姝有自知之明,不敢肆意妄为。”
“你为何不敢?三十三重天上仙官神将恒河沙数,渡劫升天者没有万一,你金身未成又如何,不也一样上到天宫,让他们情难以堪。”玉清上相如此道。
“司命之位你有资格坐上去,但天宫司命已经另有人选。”
兴许是心中早有思量,丹姝并未感到失落。
如今金身未成之事被捅破,她亦无须再提心吊胆,死也死得明白。
且今日玉清上相只宣召她一人,那就是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丹姝自怀中捧出一卷平平无奇的书册,正是生死簿。
玉清上相却并未接过去,而是问道:“此次下凡,你是不是还有一事尚未禀报?”
丹姝先是一怔,随即开始回想:难道自己下凡追讨司命途中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若说有,那便只能是——
她与玄霄因司命阻拦通过山河境进入一片神弃之地,玄霄曾推断说,那是流放上古之神噎鸣的地方。
难道是此事?
丹姝抬起头,却见玉清上相的面貌似乎清晰了些,此刻正垂眸看向她。
玉清上相和蔼一笑,万年的岁月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从你的表情看,想必你也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了,世间万物万法皆须传承,凡人如此,神亦如此,宇宙中的力量是有限的,若是古神不肯交出权柄,那么新神就得不到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