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母并没有塑像,而是以眼前这一株榕树代表。
对于赦族来说,春母是她们的守护神,保佑她们横跨整个东极之地,生生不息。
石屋外,丹姝感知到了属于噎鸣的一丝神力存在于这棵榕树之中。
榕树高大雄伟,盘虬卧龙般的树根深扎在土里,枝繁叶茂,冠幅广展,独木成林。
她与赤鸢站在窗外,伸出手轻轻推开窗子一角。
供台上那一捧麦穗被留作了明年的麦种,待到来年播种之时,便会再一次撒向这片大地。
“噎鸣神龛不曾被废绝,在这世间仍有供奉她的信徒…”
丹姝看着月生的背影。
她的眼神如此崇敬,如此向往。
她恍惚中陷入了回忆中,曾经也有一个少年如此虔诚供奉她。
春夏秋冬皆是如此,每一次她醒来都能看到那个少年,一步一步爬上那座山,推开那间庙门。
丹姝本以为已经模糊的记忆,在此刻清晰。
信徒对于神来说,或许也是一种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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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人,恩人!”赤鸢的呼唤,唤回了丹姝的飘忽的思绪。
“怎么了?”
赤鸢给她指了指——
夜色中,月生收拾好了行囊,喂饱了马牵着它出了门。
“她要离开了!”
丹姝转身,合上那扇窗时带走了一束饱满的麦穗,收进了怀里。
“真是个勇敢的姑娘。”
赤鸢急了:“可是她如果要离开这里,又如何能跨越那片黑海?”
“她的先人如何来到这片地,她自然就会如何离开这片土地。”
第44章 身化山川日月
扎着麻花辫的少女,身形利落地骑上马。
那柄古刀被她系在身后,月色下划过锋利的冷光。
这个冰原中的村子静悄悄,唯有上下飞舞的萤火送别少女出村的脚步。
赤鸢看了看她离开的背影,又悄悄牵了牵丹姝的衣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我们要不要也跟她一起离开啊……”
丹姝摇了摇头,将人收进袖中,腾云向着反方向而去:“她若是想离开,必然要跨过那道黑海……”
离开那片山坳后,迎面的风霎时变得冷咧。
果然只有那一处开辟出来的山谷是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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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深深,华光撒满冰原,一时竟分不出何处是雪何处是月光。
丹姝将赤鸢留在原地,独自一人走到噎鸣巨像之下。
“你所守护的人要离开你的庇护横跨那片黑海,她此行必然渡不过去……”
“噎鸣,你不去看看吗——”
丹姝的声音回荡在这片冰原之上,风雪如刃,这一次,噎鸣停下了脚步。
她石像一般的脸,第一次露出思索的神色,转过身看向黑海的方向。
*
噎鸣是时间之神,身侧随侍背生双翅的巨虎,四方风神石夷与鵷则是她的属官。
她司掌日月,带来春天,主万物生发,人们便将其称为春天的母亲。
春母。
九州大陆上曾有数千个部落的人们,视她为信仰,供奉她,将她的样子雕刻在神木和石像上。
部落为她建起供台,绵延不息的香火直上九霄。
直到后来绝地天通,九州大陆被划分为凡人的居所,神不可复下,人不可复上。
古神新神交替。
世上没有神是永生的,即便创世神强大如娲皇也会魂归寰宇。
噎鸣也随着时间的逝去被她的信徒遗忘。
新的神从她手中接过日月的神职。
而她或许会化作山川或是群星。
世间已经没有了她的神龛,她开始沉睡等待着自己的力量消散于天地的那一刻,噎鸣本以为再也听不到信徒的祈祷。
直到有一日,她听到了一声呼唤。
那是一个正在奔逃的部落,老弱病残躲避着身后的围猎,为首的是一个负伤的女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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噎鸣睁开眼,她看到了冰天雪地中一个女子倒在地上。
洁白的雪被她的鲜血染红,她不断挣扎着往前爬去。
在她的身后另一个部落正在追赶和围杀。
噎鸣静静地观察着。
看着女人凭借濒死的力量反杀前来追捕的人,趁着夜色潜入那片聚集地的背后,解开了被捆缚的老幼,悄无声息带着她们逃离。
她砍掉了两条河之间摇摇晃晃的木桥,背着砍刀与长弓,穿梭在这片冰川雪原上。
试图寻找一个安宁之地,带着她的部落重新开始。
只是后来她们跑得筋疲力竭,也没有了粮食,只能将随行的马匹杀掉。
血水顺着化开的冰川顺流而下。
背着长弓的女人,割下了一块马肉放在被石头垒出的供台上。
她在虔诚地供奉春母,走投无路之际,再一次许下愿望,希望神明能够拯救她的部落,拯救她的子民。
这一次噎鸣实现她的了愿望。
女子身上的伤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脚下走过的冰川化去,不再陡峭难行。
而太阳每日都会出现,赶走了能杀人于无形的严寒。
队伍里有头发花白老妇人,有正值青春的女子和男人,她们怀中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一路往东行,始终有一股力量保佑着她们。
她们横跨了整片冰原,越过了那成片成片的冻土。
而被女子反杀的部落也追了上来,要将她们抓回去,祭祀新的神明。
就在女首领带着她们渡过那片冻土之后,噎鸣现身了。
她划地成海,霎时间滚滚黑水汹涌而来。
无风而风浪百丈,那些围捕的人无法跨越无法横渡。
死亡被挡在了黑海的另一边。
她们寻找到一处山坳,谷中四季如春,女首领便决定在此处落脚。
不再是奔波躲避的夜晚,而是安宁温暖的夜色,女首领将所剩不多的干饼供奉到了石台上。
第二日干饼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麦种,饱满孕育着希望。
女首领在安顿下来后,慢慢衰老下去,她将自己部落首领位置传给了她的女儿,同时还有春母的故事。
每一年麦子熟了之后,她仍会将最饱满的麦穗供奉到属于春母的榕树下。
春母重新成为了这个村子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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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麦子熟了,女首领看着那成片成片的麦浪,惊觉自己大限已到。
她悄悄关上院门,躺到了槐花树下的躺椅上,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一个身形高大童颜鹤发的人,她的身旁跟着巨虎。
头发花白的女首领勉强睁开眼:“你,你是冥界的使者吗,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你要来带我走了?”
女子没有开口,而是拿出了当初供奉的那一只麦穗,许多年过去,麦穗依旧饱满充满生机。
“春母!”女首领看见了麦穗忽然激动起来,她伸出手,将麦穗握在了手里:“你也要离开了吗……”
春母原本是时间的神,是日月的神,新的神诞生,老的神就会死去,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了她的信徒…
她本该离去的。
只是——
噎鸣的目光越过小院的栅栏,越过漫起烟尘的山道,落到那片金黄色的麦田中。
噎鸣静静地看着女首领没了气息,手中紧握着麦穗。
这世间已经没有了我的信徒,人们都遗忘了我。
是你将我带到了这里,像风一样吹向四面八方。
此后数百年,麦子便熟了数百次。
信徒,留住了噎鸣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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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将雪吹到丹姝脚下,她知道噎鸣的神魂正在思考。
赤鸢满脸急惶,他看到那个巨像停下来了,丹姝站在她的脚下是那么渺小,一不小心就会被踩死。
“恩人,恩人…主人!”赤鸢急迫地喊出声,快步往她的方向走,声音落在风中被拉扯得破碎。
忽然,大地再次颤动起来,噎鸣动了!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走向之前固定的方向,
而是沉默地向着少女骑马离开的方向走去。
赤鸢本就没有习惯双腿,此刻东倒西歪的趴在地上。
一道灵光越过,他被人揽住腰提了起来。
赤鸢抬头:“主人,我们要去哪?”
丹姝神色一顿,忍不住问道:“你叫谁主人?”
赤鸢用法衣将自己裹起来,声音断断续续:“你啊,你救了我又要带我离开,以后我就要跟着你了,你不就是我的主人。”
丹姝觉得不对劲,又不好反驳:“日后去了天宫,叫我仙使也可。”
二人很快便追上了巨像的脚步,越过冰原后是一片荒滩。
一道鲜亮的颜色骑着马行在那片坦途之上,初升的朝阳映亮了她的脸庞。
只是她的眼前不是山,而是一望无际的黑海。
月生从马跳下来,看到横亘在眼前,宛如天堑一般的海,神色有过一瞬的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