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我的心理了如指掌,深知我最愿意相信什么。我最愿意相信父亲没死,最愿意相信父亲是好人,于是她迎合我的心意,好让我更容易接受她所谓的真相,好转移我的注意,让我专注自己,不再追究下去。
从小到大母亲教育我时,我常常听不进去,唯有那一次全然听进去了。
……
母亲的谎言中,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说是父亲做的,但她一笔带过,我也没有深究。
「卢叔,1999 年烟花厂是怎么倒的,是不是有人带了举报材料去省里举报,省里才来查?」
「不是。如果走正常流程不会那么快,要想快,必须造成极大的舆论影响。1999 年通讯不发达,互联网也还没普及,一个消息想要传出去很难,想要造成舆论影响更难。」
「那当时怎么就在外面造成舆论影响了?」
「有巧妙的办法,举报的人甚至都不用离开小镇,就让这事在外省闹大了。你应该见过彩纸烟花,我们镇上经常放,就是燃放后除了有烟花升空,还会有红红绿绿的彩纸满天飞的。
「当时烟花厂的烟花销往各大省市,各地的企业和商业广场放烟花后,飘下来的彩纸很多都是有字的,简明扼要地写着烟花厂的罪行。烟花厂的事那段时间在各大省市满天乱飘,掉在地上给很多人捡起来,看见了。
「虽然舆论很快就得到了控制,但还是造成了较大影响。当时省里的检查组来得很突然,我还是后来去外面交流学习才听说缘由的。不得不说,这个在彩纸上做手脚的工人很聪明,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那么……是谁做的?」
我嘴里问着,心思却飘到了很久以前。
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晚上常常埋头在桌前写写画画,她说她是在看书记笔记……
卢警察说:「我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是整个小镇,思维特别、不走寻常路的人,我只见过一个,就是你母亲。
「当年我和她一个班,她的成绩很好,可就因为跟老师争辩了几句,就被逼到退学,然后回家嫁人,从此深居简出。我曾以为她变了,或许她一直都没变。」
是的,母亲一直都没变,她想出来的办法都不是寻常的办法。
她默默做了很多事,又用这些事塑造出了一个不存在的父亲。
可是仔细想一想,父亲根本不是那种性格,父亲稳重本分,也没什么生活情调,他不想掺和烟花厂的事,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
送圣诞礼物,拿刀威胁别人,举报烟花厂,都不像是父亲做出来的事。
父亲走得太久了,他的面貌我已经记不清了,在我心里他只模糊成了一种执念。我自诩深爱父亲,但其实过去这么多年,我想要的或许只是一种感觉、一个答案。
母亲了解我的心思,我跟不上母亲的思路,所以只有被她骗的份。
卢警察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说你母亲曾经患精神病,你有什么依据?」
我想了想,说:「我父亲死的那年,我受了很大的打击,心理出了问题。妈妈带我去镇上看医生,镇上医生建议她去市里看。可妈妈说我还太小,留下这种记录不好,吃精神药物也不好。最后妈妈就自己在家看书学心理学,竟然就把我治好了。
「现在回想起来,妈妈为什么会对心理治疗的后果这么熟悉?家里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有心理类的书?我们镇上又没得卖。只有可能是她以前也用过,而且是从外面带回来的。」
卢警察若有所思,「有道理。如果贺遥真的得过这种病,估计就是在退学后,那时她离家出走摔断腿,受了很大打击。如果去她就诊的医院找到当年的就诊记录,就可以了解详细情况。但这对本案应该没有用处,因为她现在的精神是正常的,是有正常刑事责任能力的。」
「万一有用呢?」我连忙问,「我外公外婆都死了,还有谁知道我妈当年是去哪个医院看病的?」
卢警察说:「当时贺遥是因病退学的,办过一些手续。我们班主任应该知道她是在那个医院接骨的,至于在哪个医院看心理问题,这不一定知道。」
已经够了。
母亲得心理病的事外人都不知道,肯定是当年外公怕影响她嫁人有意隐瞒的。当时母亲断了腿,哪里还能赶几家医院,她接腿和看心理问题肯定是在同一家医院,这样更加掩人耳目。
那个医院应当是一家综合医院。我知道母亲是去市里接腿的,可市里的综合医院也有好几家。
想着这些事,我感到很是焦急,想立刻找到母亲的班主任,但身体确实太疲惫了。
我在镇上的旅馆沉沉睡了一夜,次日一早便按照卢警察给的地址找到了母亲班主任的家。
班主任年事已高,头发花白,看着比实际年龄要更苍老一些,脑子也糊涂了。
但即便糊涂了,他还是用口齿不清地说出了一个坚定的答案。
「三院……是三院……」
得了答案,我立刻起身准备去市里。
可当我走到门口,身后班主任把我喊住了。
「贺遥……」
我回过头,「你喊我什么?」
「贺遥,你是对的,是老师错了。对不起。」
班主任定定地看着我,神色悲戚,口齿清楚。
因为那种小事毁了一个学生的大好前程,他后来备受煎熬。
此刻他用渴盼的、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希望得到我的回应。
看起来很可怜。
我很想走过去对他说一声,没关系,都过去很久了。
但我凭什么替母亲原谅。
所以我没说什么,就走了。
我一路往公交站台跑去。
经过镇上的早餐店和裁缝铺时,店里的阿姨走出来喊我。
她们曾和母亲短暂地当过一段时间的同事,后来母亲就去烟花厂了。
我没有时间和她们多说,摆摆手,脚步不停。
经过镇上的粮油店,我看见了张叔叔。
他温和友善,和父亲气质很像,是父亲死后母亲的相亲对象之一。
他也向我关心母亲的情况。
我急着走,不想多说。
张叔叔说:「你妈妈心里很早就藏着事了。」
我停住脚步回头,「什么意思?」
「你爸死后不久她就开始相亲,她说自己没本事,无依无靠的,还是得找个男人。她说我是好人,我也诚心想和她谈,但没多久她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把我回掉了。其实她当年根本不想相亲,她是在装样子。」
装样子?
装什么样子,装给谁看?
在我追寻真相的过程中,父亲的模样变得很淡很淡,母亲的身影则愈发深刻。
从小到大,我从未真正认识过她,她面对我的形象太单一,只是一个喜欢教育人的唠叨的母亲,她自然地融入进我的生活中,陪伴我长大成人,一年又一年。
她的存在太过自然,以至于在我原本的人生中失去了存在感。我不曾想过有一天,我要去探究她。
现在我从不同的人口中拼凑出一个更加完整的她,可我了解到的越多,她就变得越扑朔迷离。
母亲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从县城赶回市里,来到三院。
母亲当年的就诊记录还在保存期限内,但这是患者隐私,我什么手续都没有,医院不肯帮我查,当年的医生也不在了。
我苦苦哀求,医院也理解我的痛苦,但程序就是程序。
一无所获。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黑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夜晚的城市街道,看着万家灯火,不停地落泪。
远处忽然传来爆炸的声响,我浑身一震,看过去,原来是烟花。
今天是小年夜。行人三三两两聚在河边看烟花,欢声笑语不绝。
只有我,听到烟花的声音却无比恐惧。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怦,怦,怦,越来越快。
但我没有逃,我直勾勾地盯着天边的烟花,努力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河朝烟花的方向走去。
旁人见了我都纷纷避开,像见了鬼。
我现在蓬头垢面,神思恍惚,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走到一处桥洞下,再也挪不动步伐,于是坐下了。
我痴痴地望着烟火闪烁的河面,头脑中混沌一片,走马灯一样乱放着人生的每一个片段。
母亲她将我越推越远,推得足够远,推到我足够自立的年纪,推到遥远的大洋彼岸,好让她静静结束这一切。
出国临行那一天,母亲紧紧拉着我的手,克制不住地哭,说她舍不得我。
当我走进安检口,余光中看见母亲还没走。
她在外面踮着脚朝里面望,急切地寻找我没入人群的身影。
看不见了就往旁边走,跛着脚一瘸一拐地,透过下一个安检口,再下一个安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