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头朝她挥挥手,却被人群挤着踉跄了一下,于是就看不见了,只能越走越远。
当时我心想,没关系的,母亲不孤单,她不是一个人。
可她真的不孤单吗?
她分明就只有她一个人。
父亲真的死了,一直就只有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
那次机场分别,我还傻傻地憧憬着未知的新生活,对她来说却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是与女儿的永别。
我说我会接她到美国玩,她都没什么反应。
她送走了我,就要转过身,孤身一人面对她的命运。
再如何不舍,她也不对我透露一个字。
最后还是父亲提醒了我。
早在我五岁那年的夏天,这一切就在冥冥之中有了征兆。
父亲正解着九连环,却忽然抬起头,死死盯住我。
他的表情很陌生,不是活人该有的表情,可我不再害怕了。
我潜意识中或许早就知道,父亲确实已经过世了。
「阿洄,你一定要救你妈妈!」
父亲的话像一声号令,猛然击中了五岁的我。
于是我朝着父亲挥挥手,父亲也朝我挥挥手,我便像一匹小马一样,急急地跑了出去。
我跑过老家的房前屋后,跑过镇上的早餐店、裁缝铺和烟花厂,跑过县城的电子厂、初中和图书馆,跑过市里的人民公园和高中……
每跑远一些,我就长大一点,我跑过十几年的岁月,一年又一年,只为了寻找母亲的身影。
可我找不到她。
父亲说,九连环不是从第一个环开始解,是从第九个环开始解。
于是我明白了,又开始往回跑,我回到国内,回到城市,回到县城,回到小镇,回到最初的家。
回到最开始的时间。
我从后往前,解开了一环又一环,直到最开始的时间。
1996 年烟花仓库爆炸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夜,父亲为什么要去仓库?
母亲为什么会从仓库回来?
那是只有他们俩经历过的故事,只有他们知道,父亲走了,母亲不肯说。
我蜷缩在桥洞下,听着满耳的烟花声,死死闭着眼睛。
爸爸,再提醒我一次吧。
再帮帮我吧,我真的学不会九连环,最后一个环该怎么解?
爸爸啊,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河水尽头,一簇簇烟花升空,倒映在水波之中,于是整个天地都是五彩斑斓的光影。
我在烟花的阵阵喧嚣声中,痛苦地睡了过去。
于是在 1996 年的梦中醒了过来。
我躺在床上,母亲帮我掖好了被子。
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当时我没有多想,但我半梦半醒间,忽然想到白天的一件事。
「妈妈。」我睁开眼,「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天还没黑的时候,我在外面玩,烟花厂的陈叔叔经过,送了我两支烟花棒,又给我一张纸条,叫我带给你。
「回来我把纸条放在桌上,就忘了这件事了。妈妈,你看到纸条了吗?上面写了什么?」
「不,我没有看见纸条。」母亲恍惚地说。
「那你再找一找……」说完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时我还小,不识字,不知道陈殊写了什么。
那不是第一次陈殊让我带纸条给母亲,之前还有过一次。
这些记忆因为母亲的心理干预,后来都忘记了。
陆律师,你说的没错,陈殊让我传递信息给父亲,确实不合理。
陈殊想要传递信息的,其实是母亲。
和母亲所说的完全相反。
母亲和陈殊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第11章
「陆律师,后面的事我晚点再讲,现在请您帮帮我!」钟洄急切地说。
我想了想,问:「你想让我会见贺遥,问她 1996 年的真相?」
「是的。」钟洄用力点头,「我根据前因后果能有一个大致的猜想,但还是需要印证。1996 年仓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我父母知道。爸爸不在了,知道真相的就只有妈妈。请您会见我妈妈问问她。除此以外,还要调取更久以前她在市三院就诊的记录。」
我叹了口气,说:「我答应你,但是结果多半不会如你所愿。调取就诊记录简单,关键是 1996 年的事,你母亲不会说。她愿意说的话早就说了,何必拖到现在呢?她就是想被判死刑。」
「不,她不是一心求死,只是不介意死。假如她一心求死,她就会把事情做绝,一点从轻的情节都不留。那她就不会自首,而会让别人发现证据然后去报案,比如假意找人填地窖,让帮工在地窖中发现那半截小手指。
「妈妈她不说,只是知道那些说了都没有意义,因为太久远了,知情的人都不在了,也没有证据,刚好她也不怕死,所以没必要多说了。现在已经判刑了,对她来说已经尘埃落地了,她未必不肯说。陆律师,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
「好的,我试试。」
「保险起见,请不要透露我已经回国并且见过你这件事。」钟洄提醒道。
……
钟洄这边暂且告一段落,我安排她在附近的酒店住下,随后联系了看守所,提出明天会见贺遥的申请。
晚上我把案卷又翻了两遍,看起来很快,因为里面除了冷冰冰的证据,实在没什么内容。
我联系之前负责本案的同事陆令奕,准备和他讲讲今天的事。
电话接通,我问他去哪儿出差了。
他报出个地名,竟然是钟洄老家所在的小镇。
我说:「我以为你是为了别的案子出差的,结果还是为这个案子?小陆,我记得你当时可是说这案子没救了。」
「是为了别的案子,可这小镇也在附近,我就顺道拐过来看看。」陆令奕顿了顿,叹了口气,「我确实也不甘心。之前我是觉得没救了,证据确凿,杀人手段又这么残忍,贺遥什么都不说,一点方向都不给,我想着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可是庭审之后我特别难受,我总觉得还得再查查。
「人不是光凭理智做事的。老陆,你知道吗?贺遥给我的感觉很熟悉,让我想到三年前另外一个姓贺的当事人——我直觉姓这个姓的人都不简单。当年那个当事人也被判了死刑,他杀了人,明明有从轻情节却不肯说,到最后庭审前三天才告诉我真相,还和我解约了。后来我不甘心,想去找当年的证据,才发现证据已经销毁了,一到十五年就销毁了。他了无牵挂,一心求死,事情做得很绝,我除了帮他料理后事什么都做不了。
「可是贺遥不一样,贺遥有自首情节,她还有一个女儿,我不相信她面对死亡时真的两眼空空。」
陆令奕接着讲到,他和卢警察再次碰头后,卢警察提到一个新的方向。贺遥十几年前可能在市三院看过心理疾病,虽然不确定和本案有没有关系,但是可以进一步了解被告的家庭情况、成长经历,写量刑调查报告时有一定的辅助作用。
他表示他们正准备启程去市三院。
卢警察的新方向应当是受了钟洄的启发。钟洄一味地奔跑追寻,直到碰了壁才想到寻求司法机关的帮助。她一直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不知道其实很多人想帮她。
总之调取就诊记录的事不用我费心了,我只要明天会见贺遥就行。
次日一早,我来到看守所会见室。
等待贺遥时,手机上收到了陆令奕的短信,他们已经调取到了三院的就诊记录。
大致看完短信内容,我十分震惊,这确实是个非常重要的信息,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重要。
走廊尽头传来不自然的脚步声,一个身形消瘦的女人跛着脚,一步拖着一步,迟缓而庄重地朝我走来。
——等一下,已经来了吗?我还没来得及消化新信息。
我心跳忽然加快,低头看一眼手机,抬头看一眼那个女人,又低下头把手机放好,稳了稳心神。
我需要作为一个只看过案卷的律师与贺遥交谈,我没有见过她女儿,也没有看过这条短信。
我有点紧张。
第12章
贺遥坐在了我对面。
她单薄瘦削,背有点弓,但腰挺得很直;长相有一种端方的美,面容仍是年轻的,眼神却有种过尽千帆后的平静。
我简要自我介绍后,首先按照正常程序向她核实了案件事实,并告知死刑复核的程序。
讲到案件事实,贺遥确实只是客观地讲犯罪时间、地点、手段,没有解释也没有评价,没有任何主观内容。
了解死刑复核的程序后,她的表情也仍然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
直到我说「执行死刑前,法院有义务通知你的直系亲属」时,贺遥的表情才有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