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完好无缺的、被他常日放在石室上头掩人耳目的假观音好端端地坐在神龛里。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又如同被人当头泼了一盆三冬河水,冷汗瞬间便从脚趾头往上窜。今夜发生的事密集又荒唐,俞老爷子喘|息许久,忽而便笑出了声来。
好啊,好啊。
都上赶着一天给他来个痛快。
境地已经差成了这般模样,他反而在剧烈的心悸与喘|息之后忽而平静了下来。他扶着石壁走下去,踱至法师的身前,抬手探向他的颈后。
果真是死了。
湿答答的血迹从香案上流至地面,聚成一处不断蔓延,看模样是被人从前头抹了脖子。俞老爷子垂着头,双手无意识地点着供桌的边拐,幽幽地笑开。
是谁的手笔,再明显不过了。
是他太过轻敌,瞧着那姑娘巧言令色,以为允诺了给她好处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更何况她那什么表兄一副唯唯诺诺做不得主的模样,性子又沉默寡言,谁知道里子竟如此狡猾。
江湖人难轻信,但他选了这个从外头进城的男子做婿,为的也是杀人不留痕。尤其是无亲无友的,省些后事的麻烦——
到底福祸相依而已。
眼下观音像不见了,唯有先将那两人捉住,才有换回玉儿一线生机的可能。他倚着石壁想了想,决计不能再这么空等下去,抬步便出了地窖,匆匆没入雨中。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观音像拿回来。
“老爷,夫人那边——”
“你且稳住,什么都不要说,教她这几日睡着吧。”
……
越姑城,城郊。
“阁主,这是什么东西呀?看着怪瘆人的。”蒂罡指了指那沁了血的观音像,咧了咧嘴唏嘘道。
李闻歌将神像缓缓放倒,借着篝火的光亮打量着底座,“如你所见,拿来祭法阵的。”
蒂罡瘪了瘪嘴没说话,对于今夜突发的事件还有些缓不过劲来。
他半夜里睡得正熟,一声惊天巨响嚇得他当即捂着腚便从床上蹦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扯到了肩头的伤,一个卸力倒在地上,疼得脸都变了形。
还未过片刻,门扉就被人踹开,有人提溜着他的衣领子便把他提了起来,徒留他吃力地仰着头勉强看清李闻歌的脸,在空中无力地扑腾。
到了地方,只见是个破草屋,里面的人不知道八百年前就走了,留下这么个到处漏雨的小屋子,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阁主,今天晚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炸了。弟子是听见响了,应该不是睡糊涂了吧?”
封离踞坐在李闻歌的身旁,闻言淡淡道,“是南院的楼塌了,我们也不能再于城中久留。”
“是啊,俞宅离城门不远,又有钱财足够打点,想必此时已经带着人手到处缉拿我们了。”李闻歌歪着头对蒂罡笑了笑,“所以我们只能在这间屋子里将就一晚,驿站是根本住不得的。”
蒂罡听得不知所谓,皱着眉头道,“阁主,您都去做了些什么事啊?咱们现在是被追杀了?”
他低头指了指这尊瞧着分外邪乎的神像,“您把人家家里的宝贝抢过来啦?”
“那、那上回说的那个,”他捂着肩头朝李闻歌的方向挪了挪,悄咪咪向封离那个方向使了个眼色,挤巴眼道,“咱师徒俩吃香的喝辣的,就是这个呗?”
封离瞥了一眼蒂罡神神叨叨的模样,朝李闻歌递来一个不解的眼神。
李闻歌笑了笑,一巴掌拍在蒂罡的脑袋上,“本来是这样的,现在……”
她轻叹了一口气,“天有不测风云啊。”
原本她还想看看一只鬼和一只魔哪个手段更厉害些,只可惜被半道杀了个回马枪,倒是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蒂罡看看跟在李闻歌身旁甩都甩不掉的封离,又瞧瞧他们三人像亡命赌徒【踏雪独家】一般从城中躲来了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认命般地明白,大抵是任务艰巨了点儿,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吧。
“梦留尊者还在宅子里吗?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把这个东西拿去卖了销赃?”
“都这模样了,谁家好人请这种东西进家里头。”李闻歌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销什么赃,当然是把它砸了好好看看,里头都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辛。”
她对着那有些磨损了的底座扣扣挖挖,从上头卸下来了一块镶嵌在底盘上的金板,用的足金质地,放在火光下格外惹眼。
光这巴掌大小,就得值不少钱了。
李闻歌拿到自己眼前凑近了看,指尖在上头刻画的印记处磨了磨,还是熟悉的那三个字:
俞成玉。
她抬眼向这座观音像的指节去看去,果然尾指处有断裂后修补的痕迹。那淬了血色的脸被火光照得或明或暗,一双慈悲目点了血眼珠,诡异无比。
掌心覆在观音面上,须臾之间,玉石便碎裂如沙砾,露出了里面的光景:一块人头骨,还有零星的几块灰白相间的骨头做陪衬。
那些人骨上都有常年被血浸泡的痕迹,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一层一层地染上鲜红的颜色,再变深变黑,将这些骨头侵蚀得面目全非。
可这是谁的头骨?
封离看向李闻歌,“恩人,在下听闻过民间有一巫术,名为还魂。便是将头骨放至常年累月不见光的中空之物内,如骨灰罐、空棺,或有未经开光的佛像与神像,铜偶或木偶像,更常见些的便是积年不见光的铜镜,身死之人穿过的衣裳,以及用以感怀的古画。”
“以生父生母之血喂养,或能使人起死回生。”
“不知这会不会是……”他眉头微蹙,倒是鲜少有人能大着胆子,将头骨藏在神像里的。禁术风险极大,亦怕遭受反噬,所用器具皆会精挑细选慎之又慎,鲜少有人如此做派,当真是心中执念深切到这种地步么?
“此种说法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是当年阁中一友云游回来,与我夜话时随口说起的,也并未细问这其中的细枝末节。”李闻歌看着地上这些碎骨头,“这副头骨,我们需要拿给城中的仵作看一看,确认这头骨的主人究竟是男是女。”
蒂罡接过她手中拿着的金板,“可这上头刻的名姓不应该就是吗?难不成还把旁人的尸首藏进神像,这算什么道理。”
“俞家的长女名为俞成玉,但若如你所说,俞成玉是这副头骨的主人,那便说明那位常年抱病的姑娘根本不是俞成玉,而是另有其名。”
她的心中已隐隐有些猜测,此前俞老夫人口中惦念已久的俞家公子,是否就是查清这来路不明的头骨的关键所在。
篝火噼啪炸响,李闻歌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罩住了这碎得不成模样的残骸拢进去,叹道,“那只鬼应该还在玉姑娘身上,不过没了香火延续,大抵会饥不择食生出别的事来,过了今夜,我们要想办法再回去。”
“回去?”蒂罡瞪大了眼,“我们偷了他们的宝贝,眼下指不定满城通缉我们呢,要是再回去,那岂不是把脸伸着让人打?”
“宗门严禁对百姓出手,我们又不能与他们正面对上。”
“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回去。”封离看向他,“弩下逃箭,彼时他们以为我们只能城中逃窜,自然不会认为我们还会再次回到俞宅。”
“所以,回去是最好的选择,也是离真相最近的选择。”
蒂罡一时无言,看了看封离,心道: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搞得和阁主这么鸾凤和鸣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在世知音呢。
“哦。”他翻了个白眼,却见封离忽而低低地咳了两声,手掌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单薄的衣裳。
他眼珠子转了转,话又张口就来:
“今夜不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吗?你怎么穿成这样就跑出来了?”蒂罡嗤了一声,“那楼塌了该不会和你有关系吧?”
“别忙没帮上,倒是惯会拖阁主后腿。”
封离只是垂着眸子,没有应声。
“你这伤好的也是差不多了,嘴皮子越发厉害,早知道就让你去。”李闻歌扔给蒂罡一壶水,“此次若是没有封公子,我们连在留在俞宅的理由都没有,就更不必说再探梦留尊者那一劫如何如何了。”
她偏过头,卸下肩头的包袱,从里面拿出来了一身新衣裳,“走得太急,忘了将衣裳带上,雨夜湿冷,你快去那边的棚子里换上吧。”
“阁主,您哪儿来这么多衣裳给他穿啊?一套接着一套的。”蒂罡闻了闻自己沾了一股子烟油味的道袍,苦巴着脸道,“弟子也想换,都多少时日没洗澡了,我身上都臭了!”
“你再忍忍,”李闻歌摊着手,向他展示了空荡荡的包袱,“你肩膀那个洞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好,在这之前要给梦留看看,将伤口处理好了才能清洗。”
“啊——”他哀嚎着垮下脸。
才不是什么伤口没好,阁主被那个臭妖怪迷得团团转,心都偏到南天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