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确有此事。”
他疲惫地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可否告知老身,郡公受何物所吓?”
“是……”
“一双眼睛。”
他断断续续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将那日所见所闻原原本本说与他听,“不是错觉,是不是?”
“这便是了。”
“想来郡公应当是被妖邪祟物附身,阳气被吸食了去,这才得如此病重。”道人说罢便念念有词起来,“更何况,郡公本就因公事无暇他顾,连日劳累致使身心俱疲,阳气泄窍,才让这等阴祟有了可乘之机。”
“那现如今,有没有什么办法……”
“郡公可允我在府上做一场法事,将这邪祟驱走,大人或可安然无恙。”
法事?
六梦皱起眉。
这些年圣上早便明令禁止民间做法,为的是消愚昧信天恩,若是在府中大肆行法事,被有心之人听去,只怕……
即便病着,他一样想到了这一点。
“府中做法……不可行。”
“我有一私宅,不知高人可否移步,届时只需三两人同行——”
“不、只你我二人便可,此事、此事只我三人知晓,切不可……透露与任何人,对外绝不能透出半点风声。”
六梦开口:“可夫人……”
“夫人那处,便说是我寻私医养病。她是明事理之人,不会做出蠢事来。”他重重地咳了两声,“至于府上其他人,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便一律打死。”
“是。”
他几乎是一刻也等不得,即刻便动身趁夜去了私宅。那里许久没有人住过,虽说打理得干净,但到底少了几分人气。
“郡公,此处阴气比之府上更甚,老身已在门扇上画有护身符,那邪祟见之惧怕,这些时日必然不敢来犯。”
“好、好。”
他抬起手,被惊惧恐慌所裹挟,“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能做法事?”
“须择黄道吉日方可开坛,待老身——”
“能不能在快些?”他喘着气,“我不能一人在此太久,我快撑不住了。”
“今夜行不行?就今夜吧?”
“夜里聚阴,更何况郡公如今身子虚弱,只怕风险更甚,不宜选在夜里。”
“依老身看,最早也需等到明日午时,届时正午阳气正盛,法力通天,如事半功倍——”
“不行,不行。”
他想了又想,“那我该怎么办?”
“郡公此时宜进屋歇息睡下,如今一日也尚不能睡足两个时辰,如此只怕老身尚未施法,郡公的身子先行朽坏了。”
“我怎么歇息?”他剧烈地咳喘起来,“你想让我在此处歇息一夜?”
“偌大的宅院,只留我一人,你想要我如何安寝?咳!咳咳!”
“郡公息怒!是老身言语不当,这个节骨眼上,大人可绝不能轻易动气!”
“我之所以今夜就要动身,就是为了……为了让你现在、此刻开坛做法,将我身上这妖邪镇压驱赶!”
“我怎么安歇……怎么安歇,我一闭上眼,就想到那双眼睛,越来越多,甚者渗着血,扒着血丝的两团血球,我就是、就是不停地想,想它越来越可怕的样子,我拼命叫自己别再想可就是停不下来!”
“我停不下来啊!”
“郡公、郡公,老身这就为您启坛!郡公万万不可动怒!”
“求你,求你……”他痛苦地困住自己的身躯,“求你,别让我在这里枯坐一夜,求你……”
“我不要事半功倍,只要能将那东西赶走,只要将它赶走我怎么做都可以,求你……”
鸦雀于树上嘶鸣,摇铃在一隅宅院内响起,凄灵而时高时低,盘旋于上空,隔绝一切不合时宜的窥探。
他跪坐在蒲团上,随着那摇铃声响,恍惚间觉天如白昼,身子腾得一下便热了起来。看来心病方得心医来治,这只怕是起效了。
一丝希冀攀上心头,他愈发虔诚地随着道人口中的念念有词而祷告着。
身躯越发轻盈、越发温暖,所有的不堪、泥泞与折磨似乎都随之而去,在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样子的时候,那种通体畅快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不敢睁开眼,生怕眨眼间便失去了好不容易求来的一切,将自己无尽地浸泡在暖意中。原来从前不被自己所珍惜的性命,如此真实而美妙。
摇铃声停。
他宛若身在一场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大梦之中,再小心翼翼睁开眼的时候,不想所见当真是明亮的天光。
这一夜原来没有他所想的那样漫长。
这场法事,也远没有他所想向的那么痛苦。
只是令他有些疑惑的是,道人不见了踪迹。而他也不知何时回到了自己的宅院里,庭院内枝叶新芽长势正好,院墙外有人低语,一切都是鲜活的模样。
“郡公!郡公!”
他抻着双臂,前所未有的松快席卷着全身,连心都要飞去树梢上随风飘荡,才能体会此时的心神跌宕。
“何事如此慌张?”
“是夫人!夫人有孕了!”
有孕了?
他登时愣在原地。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原来是这样的道理吗?他有幸熬过这一截,上天待他不薄,还肯嘉奖他,赐给他一个孩儿!
“快!快带我去瞧瞧!”
“这可是袭爵以来的第一个孩子,定然要百般关切!”他边疾步边自说自话,似乎这话说出口比他脑海中所想的还要快,但此时此刻,他早就顾不上这些了。
“快带我去见夫人!”
步入暖阁,熟悉的牡丹香粉味扑面而来,他迎上前去,将人拥入怀中,“既然有了身孕,就别用这香粉了吧?”
“若是教孩儿闻见,只怕……”
“夫君这是何意?”她嗔道,“妾身这才方有孕,夫君心里那把秤就偏成这样了,连香粉都不许妾身用,真是小气!”
“夫人切莫动怒,容为夫将话说完。这牡丹香粉不用了,明儿夫君替你买来更精贵的,教你用着舒心,孩儿也舒心,可好?”
“那夫君可要说话算话,妾身明日还想吃宝鹊楼的十枝香,夫君可要替妾身定来。”
“自然依你,如今可不只你一人吃,这腹中还有一个咱们将来的世子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怎么就知道是男儿了?依妾身看,不论男女妾身都一样喜爱,可不许夫君偏心。”
“是是是,眼下这府上数你最大,都随你意,随你意来也罢喽!”
明珠有了身孕,夜里不便同寝,他自然便宿在了李曼容那儿。
“夫君……”
“怎么,可是见明珠有了孩儿,你也羡慕了?”
李曼容闻言点了点头,又不免因这话太过直白,难得羞红了脸。可随即,那小脸又白了下来。
她抚摸着自己的腰腹,眉眼之间染上了几分惆怅。
“怎么了?”
第73章 她怎么会是妖怪呢?
“没什么。”
李曼容颇有些落寞地垂着眼。
“这样伤感做什么。明珠有孕是喜事, 我便将这喜气也传与你,”他翻身压住她,“我们也要有个自己的孩儿。”
“夫君……”
李曼容抬起盈盈泪眼, “子嗣一事是缘分天定,哪里能急得。妾身羡艳夫人有子孙福分,只可惜妾身的肚子不争气,入府几多时日,也不曾给老爷生出个一儿半女来,是妾身无能……”
他素来明白曼容通情达理,而自她入府以来,除了每月初一十五, 他几乎不再踏足崔明珠的房中。可即便如此,她却迟迟不能有喜, 想必也是心中酸涩。
思及此, 他倾身将她拥住,压下了心中的几分燥意, “无妨, 无妨。不就是孩子,早些晚些总归会有的。”
……
话到此处, 他看着她的脸,还想再说些温言软语好好温存片刻,却忽而脱口道:“容娘你也知晓,明珠腹中的孩儿,是我膝下第一子。”
“平日里我公事繁忙, 不能时时在府中。还需依托你多加照拂了。”
李曼容闻言怔了一瞬。
崔明珠并不待见她,夫君也是知道的。这所谓照拂,是怎么个照拂法呢?
她抬眼看他, 见他眸光实在欣喜。心下也实在明白这个孩子对他的意义。如何呢,既然已为他枕边人,就要忧枕边人之忧,想枕边人所想。
即便她不待见自己,也姑且忍一忍吧。
李曼容闭上眼,环住他的脖颈,轻轻贴上他的唇角,摩挲那柔软的温热,沉溺于无尽的升温之中——
他却忽而失去了兴致。
慢慢放开她的手,学着她的样子用唇瓣贴了贴她的额角,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睡吧。”
“夫君?”
她的脸顿时一片红一片白。难得主动一回,哪怕是求得片刻安慰也好,他却在这样的时刻将自己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