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叠芳找展言岚时，恰好是展言岚捉鱼回家的路上。
天色已晚，海岸之上的星幕分外清晰，星辰可数，她跟在他身后进了破败的院子。
裘姜雪在屋内，展言岚也不敢闹出大动静，学着村口捕鱼人杀鱼的手法，悄悄把鱼鳞刮干净，剖腹洗净，煮了一锅鱼汤。
水炖鱼，炖得浓白，没有葱姜去腥，也没有粗盐，海岸有盐，却吃不得，渔村里就有人胡乱吃，郎中来了也没用。
展言岚端着鱼汤，裘姜雪躺在榻上，他坐在榻边，轻声呼唤：“娘，您喝点汤。”
裘姜雪幽幽睁开虚虚掩着的眼，她眼中无光，望见碗里的鱼汤，陡然来了力气：“哪里来的鱼？”
“我找隔壁张叔家借的……”
“胡说。”裘姜雪身体虚弱，这一声有些恼怒，慢慢坐起，“他两天前摔断了腿，下不了海捕鱼，鱼到底从哪来的？”
展言岚放下碗，跪了下来，低头认错：“娘，是我下海抓的。”
裘姜雪一听，猛地抓过展言岚胳膊。
“娘，对不起……”
“娘，对不起……”
谢叠芳在外，隐隐听展言岚的哭声，一声声抽打声传出屋舍。
这些年，她一直在找展言岚下落。
展慕将母子二人的下落藏得隐蔽，一点风声都没透露，京都风雨飘摇，王朝更替，明君上位，展家逃不过最终没落的命运。
从那以后，谢叠芳四处流浪，终究在附近渔村几个孩童口中得知展言岚在南面渔村。
她尾随捕鱼回家的展言岚，看到裘姜雪打展言岚这一幕。
一个无能为力，甚至无法抚养孩子长大成人的母亲，耗尽力气，苟延残喘，将近寿命尽头……
渔村闹了一场瘟疫。
接连两个月，死了很多人，裘姜雪带着展言岚逃离村子，一路往北，一路不少村子闹瘟疫，朝廷开放粮仓，仍然救济不过众多难民。
裘姜雪为能分一点米粥，只能硬着头皮往离京都更近的城镇去，她落魄至此，故人再见，也已认不出。
母子二人继续前行，天降大雪，无处落脚，破庙难民成灾，积累病气，裘姜雪体弱，得了瘟疫，在一场雪夜撒手人寰，还是没能在茫茫雪夜熬过来。
五岁的小展言岚成了孤儿，孑然一身，安葬好母亲继续流浪。
诸如他当年在石松崖上与谢叠芳诉说的一样。
遇到好心人，赏他一点残羹剩饭，破布旧衣，但更多的时候与野狗争食，荒野扒树皮，挖草根，终日与天地为伍。
小展言岚走到哪，谢叠芳就跟到哪。
她发现，比起人满为患的城镇，他更喜欢荒郊野外，即便有被饿狼吞食的危险。
这两年来，他像个苦行僧。
无欲无求，缄默不言，就连谢叠芳听见展言岚的声音都是破天荒。
但等来他开口说话，无非是醒来，猛地坐起，摸着肚子叹气说“好饿”。
诸如此类，填饱肚子便够。
他本是扒树皮去的，却意外抓到一只山鸡。
小展言岚烤山鸡的手法娴熟，滋滋冒油，飘着鸡肉焦香，给谢叠芳也看馋了。
看不出来，展言岚照顾自己还有一手，不至于饿死，只是，可怜了他爹，她娘……
谢叠芳眸光忽地一亮。
奇怪，她怎么突然就多愁善感，悲悯展言岚来了？
看着展言岚撕了下只鸡腿，吹了吹……罢了，还是想想办法先把他元神弄出来重要。
展言岚所在的林子距离最近城镇不过半个时辰的路途，他攒了钱，似乎要进城成衣铺买新衣。
毕竟，他那件旧衣服打满补丁，破破烂烂，再也缝补不了，不能看了。
次日清晨，小展言岚早早进镇，成衣铺掌柜伸了几个指头，展言岚握了握手里的钱，没买衣服就出来，漫无目的周转。
街头摊子数不胜数，看样子，他想找份差事补上不够买衣的几文钱。
“东璩洲有仙人来我们镇上选拔弟子，听说没，测那什么资质，还有一笔不小的赏钱领。”
“还有这种好事？不白来，我们快去。”
两个年轻人行色匆匆，从小展言岚身旁路过。
小展言岚似乎将谈话听进心里，停下步伐，跟上那两个年轻人。
听两个凡人这么一说，谢叠芳倒有几分印象，弄清如今是何年何月。
仙人存在于缥缈之外，小展言岚不觉得自己有天赋和成仙机遇，他想要的，只是赏钱凑够买衣服的钱。
排队等待测资质的凡人不下百人，临近展言岚时已是日落西山，大部分人急不可耐，中途离去。
为了拿到赏钱，许多人宁可挨饿，展言岚便是之一，但其中不乏真心求仙问道，无意钱财之人。
轮到展言岚，他一身旧衣烂衣，不免招路人指指点点，测资质的修士一天下来，见多了牛鬼蛇神，已经不足为奇。
他让展言岚摸着琉璃珠，不许动。
琉璃珠毫无变化，修士就此作罢，打算让小展言岚下去领赏钱，却不想，下一刻，琉璃珠发出如日璀璨的光芒。
凡人们被光照得睁不开眼，在场几名修士为之大惊失色。
“快！快回风雷岛通知师尊！！！”
展言岚不知所措，被修士们毕恭毕敬请下。
钱到手，修士们却不肯让小展言岚离开，好言好语相劝，可一到他问起缘由，修士们一个个闭口不答，只说：“小兄弟莫急，此事，由师尊来与你说。”
小展言岚见修士们热心，却欲盖弥彰，不怀好意一般，他无心于此，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
小展言岚赶去成衣铺，成衣铺已经关门，夜幕降临，月明星稀，他只能明日再来。
棋夫子一得知测出一位千年难遇的天生剑骨的凡人，忙不迭赶到中州。
此时，修士们因看丢了人，急得团团转，孰不知，棋夫子不费吹灰之力，通过琉璃珠找到小展言岚。
棋夫子凭空出现在小展言岚面前，笑得高深莫测。
面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棋夫子本想以天生剑骨万里挑一，前途不可限量打动小展言岚。
谁知，小展言岚竟道：“那是您心中所愿，不是我。”
他失去亲人，孑然一身，世上已无挂念之人，仙途名利如过眼云烟，安然过完一生便是最终所求。
棋夫子微微惊讶，来中州的路上，便以琉璃珠看过他的过往。
他身世凄惨，亲人一个个死去，心已麻木，可叹，心中仍奢望有于他重要之人牵挂、在乎。
棋夫子站得笔直，一字一句道：“世间仍有在意你之人，我千辛万苦寻剑骨者百年，终于找到，你于我，乃至整个风雷岛而言意义非凡，你可答应入我门下，承风雷岛之风？”
第44章
印象里，展言岚拜入风雷岛，却没有即刻随同上岛，而是和其他新入门的弟子一样安排在波阙州，与普通弟子无异。
没有因他天生剑骨，直接登入风雷岛，一开始享受的非比寻常的待遇。
棋夫子别有用心，叮嘱中州测资质那几名修士守口如瓶，封锁展言岚天生剑骨的消息。
波阙州弟子中，不乏原不是凡人的修士，和展言岚一样的凡人不过占三分之一，到了十六岁试炼通过，方能上岛。
可历年准许登岛的弟子，寥寥无几。
这并难不倒展言岚，他身负剑骨，天赋异禀，修行路顺遂，修为突飞猛进，令波阙州一干新旧弟子刮目相看。
风头太盛，不是好事，正因如此，惹人眼红，招来嫉恨。
展言岚一日醒来，发现种下的灵植被毁。
明日便是上交灵植的日子，背地里搞鬼的人就是要展言岚交不出，身侧要好的弟子着急，展言岚却缄默不言，心知肚明是谁暗中使绊子。
前来收缴灵植的风雷岛修士中便有一位当年测资质的修士。
面对展言岚交不出灵植，一目了然，识破伎俩诡计。
关乎展言岚的身份特殊，修士只好当着众人言语责备了他，过过场子，背地里狠狠发落那几名心怀不轨，毁展言岚灵植的弟子。
纵使如此，那些弟子仍看不惯展言岚，他们越是步步紧逼，展言岚愈发漠然，忽视。
在他们欺负展言岚离开的一次。
“他太冷漠了，简直不是人！”
谢叠芳听见那几个坏心眼的弟子评价展言岚。
“像块没感情的石头，我瞪他，他居然如视死物。”
“何止，依我看，他就是一个不怕痛的怪物！”
不得劲的弟子个个勾肩搭背离开林子，谢叠芳回头看向展言岚，他俯身，捡拾地上四分五裂的瓷瓶碎。
瓶子里强健体魄的药液流了个干净，渗入土壤长出一块块绿茵。
突然一块锋利的碎片割伤了指腹，血冒了出来。
展言岚面无表情，感觉不到痛般，被割伤的指头都做不到闪避，仿佛他这个人没有下意识躲避一切伤害到自己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