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想来这里?”嘈杂错乱里,刘慧莹不得不提高音量,以确保自己被听到。她的声音里有笑还有无奈。
饶懿俯下身,在她耳边:“我没想到。”
“你上次来江边步道是什么时候?”刘慧莹踮起脚,也凑上去。
“十五年前。”
答案精准得有些奇怪。
刘慧莹想了一下,说:“念书的时候?”
“假期回国,也是一个夏天。”迎面有人走来,饶懿的手臂将刘慧莹拢向自己。
人群拥挤,她不得不拽紧了他的衣服。
“那一年饶沛要去念大学,我父母各自回来小住,要求我也过来,”饶懿说,仰头示意,“我们在前面的观景台上留下一张合影。”
刘慧莹侧目。
不是去看远处的观景台,而是看他。
靠得足够近,下颌线上的淡青胡茬一览无余。
“你还好吗?”她又问了一遍。
“我?”饶懿反问。
“我为什么不好?”
为什么?
人群里,刘慧莹拉住他的袖子。
她想起几日前的厨房,在她胡思乱想间低头时,看到的三个字。
11111111:[你在吗]
很久很久的输入中,很简单很简单的三个字。
刘慧莹思索,于他而言,除开小菠,饶沛恐怕已经是生疏地家庭关系中最亲密的那一个。
他回国会选择海市,是否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饶沛在这里呢?
可能吧。
下一个十字路口,两人默契转向,离开了人影幢幢的步道。
略宽敞些后他们可以并肩走。
日料店和高级商店鳞次栉比,橱窗里编织着一个又一个幻梦。偶尔有晚归的飞鸟掠过江面,滑错方向,误入一个街角外的异域。
“这些天,你在干什么?”刘慧莹问完,先说起了自己。说起这两天里,她和朱富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小小地拌几句嘴又很快和好。
“你呢?你在干什么?”
身后,霓虹闪烁。
“没有什么。”饶懿的声音在风中依旧很稳,他转头看向刘慧莹,见她依旧在等待,抬手帮她将挤乱的头发顺一顺,“我?我做该做的事情,但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价值。”
刘慧莹挫败地叹了口气。
“怎么会呢?”她说。
她仿佛能从饶懿的眼神背后读到那股无力感,而她有点害怕,她也曾为其添砖加瓦。
刘慧莹望进他的目光里。他眼里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是身后霓虹的倒影,身前身后,组成一幅完整的画卷。
你看,你可以从别人眼里看到更多。刘慧莹这样对自己说。
“你把小菠照顾得很好,饶懿,你不应该怀疑自己。”
那不像你。
“是吗?”他淡淡地说,眼神让刘慧莹想躲。
但转瞬他牵了刘慧莹的手,继续往前走。
路途上,他开始陈述最近发生的种种,或好或坏,那个下午他想到的和没想到的,无力和挫败,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
夜色慢慢漫上来,暖黄的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把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继续往前走,脚步慢慢同步。
转过某一个路口过后,江风拂过,带着水汽与温柔,芦苇沙沙作响。
“可是你知道吗?”刘慧莹说,“就跟我妈一样,如果连这都能走过去,前面还有什么是迈不过的呢?”
“你别小看她。”
在饶懿说话前,刘慧莹竖起一根手指到他面前:“好,我知道你没有。”
他不说话了,只是很柔软地看着她。
“你别怪她不告诉你,也别怪自己。”刘慧莹想了一下,望向江面,又望回他的脸,鼻翼随着呼吸轻轻动了动,欲言又止,继续向前走。
就这样一直走了很久,久到街上的行人变少,走到等红灯的时间变得漫长而不孤单。
“你觉得爱尔兰怎么样?都柏林?”刘慧莹说。
“很好,”饶懿垂眸,似乎是在认真地思考,然后回答,“我没去过。”
“那很好啊,”刘慧莹点点头,“很好。”
“你会讨厌我吗?”这个晚上,刘慧莹的问题很多,且都让人猝不及防。
饶懿没有回答,只是停下了脚步。
刘慧莹走在前面,两三步后,停了下来。
“你会讨厌我吗?”
刘慧莹又问,才转身。
一前一后地对望。
海市数不清的老建筑挂着黑色的方形牌,像身份证一样介绍姓名年龄来历。那样的一座座成为他们的背景板。
灰褐色的,有市政安排的造型灯。而两人中间,是一个如命运般降临的长椅。
刘慧莹往中点走,她的声音很轻,像被江风裹着的细沙,将那个问题又落在饶懿耳边。
他也向前,在刘慧莹落座的时候,来到她身边,站着,抬手,轻轻捧住她的脸。
他的掌心带着点凉,却把她的脸颊托得很稳,指腹轻轻蹭过她耳后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夜色。
“为什么会这么问?”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沉些,眼神晦暗不明。
“是你说的,我好可恶。”
这话听着像在翻旧账,但刘慧莹可以发誓,她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单纯地有些好奇。
“会吗?”她又问。
饶懿笑了:“有一些时候。”
“什么时候?”
“我不能说。”
“我欺负你的时候吗?”刘慧莹这样问。
借着路灯微黄的光,刘慧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闪烁成最早一片秋叶。
饶懿没立刻说话,只是迈步,坐在她身旁。
“我对你不好吧?”刘慧莹说,声音像一阵轻纱笼罩,“很坏,老是随自己心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流淌的江水声成为背景音,映衬出一小片空白。
“现在。”饶懿说。
“什么?”
“现在,”饶懿边重复,边俯下身。他一手撑在长椅的靠背上,另一只手捧起刘慧莹的侧脸。
唇瓣被他轻轻含住。
含一下,就分开,来不及记住,甚至来不及闭眼。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能碰到她微凉的鼻尖,连呼吸都混在一起:“这种时候,最讨厌你。”
又一下。
刘慧莹忍不住轻轻牵起嘴角,又很快复原,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包裹了她。
江风拂过,撩起两人的发梢,绕在一起又散开。刘慧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能看见他早已被风拂乱的头发,连他唇上淡淡的唇纹都清晰可见。
饶懿松开捧着她脸的手,重新坐正。
“我们往回走吧。”
刘慧莹说好,等待一只手牵住她。那只手果然到来,严丝合缝地一一扣住指缝。
倒计时响起。
第64章
刘慧莹年轻的时候,曾有过两次在大街上漫步到深夜的经历。
这话倒不是说她现在老了,只是当人开始上班,固定作息本身就会抹掉很多在不确定中才会产生的东西。
一次是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和室友们去吃了火锅,夜里回学校,打车到了门口却没人想进去。于是大家绕着学校转了一圈又一圈,去便利店买膨化食品和啤酒,坐在台阶上喝啊聊啊,休息够了就继续走,走累了就继续休息。
最后回到寝室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她们还是没熬到看日出的时候,毕竟第二天还有论文打印排版的事。
第二次,是张闻宇跟她求婚那天。
两个人压马路直到凌晨。话题离不开那时的他们全身心憧憬的未来。
……
空无一人的街道。
刘慧莹挣开饶懿的手,向前小跑了几步,转过身,笑着看他,又转过去,轻巧敏捷地转了两个圈,向着前方张开双手。
傻乎乎的,像喝醉了一样。
可明明没有。
饶懿将手插在口袋里,长身直立,嘴角很难得地出现了明显的笑意,注视着她又跳跃着走回来。
上坡。
刘慧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但夜色越深她的兴奋越浓重,困意和疲惫都成了助燃剂,让那一股莫名的情绪越烧越旺,只希望此刻常驻,时间不再流逝,太阳永不升起。
海市的夜晚是热闹的,哪怕是深夜,对这一片繁华的街区而言,也只是开门的店铺换了一批。
绕过这一个弯后,行人陡增,冷清褪去。
有人。
刘慧莹老实地和饶懿并肩而行,可牵着的手一摇一摆,前前后后地荡着秋千。
饶懿放松力道,随她拉扯。
零点的到来是无知无觉间的事。
赶在咖啡厅歇业打烊前,刘慧莹买到了两个甜筒。她递一个给饶懿,后者也接过,第一次在马路上边吃边走。
“味道怎么样?”刘慧莹问。
他们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