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是一卷巴蜀郡绣衣郎秘送京城,构陷凌二叔“贪腐毁堤、流民数千”的大罪名的密报。
密报三月便送往京城。四月末,被京城的掌事人查阅批复。
末尾一方朱红小印:“吕。”
凌凤池一目十行地扫过密报。早在四月,晗玉便提醒过他,凌二叔可能出事。应就是这封密报相关,被她知晓了消息。
翻阅密报全文,虽然惊心,却并不出乎意料。
凌凤池沉思着,无意中扫过末尾的朱字批复……扫过去的目光瞬间凝住,人在灯下坐直身!
书案明黄的灯光映亮密报。
他的目光凝在末尾,久久不动。
密报末尾,来自京城掌事人的批复……一笔潇洒灵动的行草笔迹,他闭眼也能认得。
批复之人,并非吕钟,竟然是章晗玉!
密报批复写道:
【兹事体大,暂且压下。
尔等原处蛰伏不动,静候时机,以京令为准。】
构陷凌家的密报,被她压住了。
原封送回巴蜀郡,下令“蛰伏不动”。
密报传入京城之时,正是外朝臣和阉党激烈争斗的关键时刻。
这桩密报,原本可以在京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二叔父贪腐毁堤的大罪名,可以大做文章,借着叔侄血亲,把火引到身在京城中枢的他自己身上。
追究他的包庇渎职之罪,把他拉下马,把朝中一批和他走得近的同僚好友拉下马,大理寺换上一批阉党人物,拘捕朝臣,严刑拷打,制造冤案……
局面不堪设想。
凌凤池瞬间便回想起了熊熊大火中的章家秘密小院。
五月十二当日,他毫无预兆把她领出婚院,乘车带入章家。
当着她的面拆毁佛堂,砖瓦满地,试图挖出章家隐瞒至深的秘密。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拨开那只拦路的秀气手,走入佛堂背面的废弃窄道,下令拆毁。
满地灰尘砖瓦,她被逼迫得无路可走,握着自己的手,搭去青砖机关上,轻飘飘地落下一句:
“刨根究底,逼迫得章家最后一点秘密都吐出来,凌相可满意了?”
小院中一排排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放着巴蜀、岭南二地的密报卷轴。
章家隐瞒到最后的秘密。
小院中蹲守的阮惊春。
章晗玉曾笑说,阮惊春替她做事,请凌相高抬贵手,放惊春一马。说惊春在做的事,对凌家大有好处……
她说话向来真假参半。当时他听在耳里,其实不怎么信。
时隔漫长的三个月后,这封来自巴蜀郡、足以搅动一场腥风血雨的密报,连同她把密报压下去的批复,清清楚楚地放在他的案头。
密信三月便送进京城,四月末才被她批复,五月原样送回巴蜀郡。直到七月被捣毁绣衣郎据点,始终没有兴风作浪。
是了,整个四月她都在凌家,几乎寸步不离婚院。只在两个逢十之日,短暂出逃,接洽阮惊春。
批复的日子,是在四月二十?还是四月三十?
在他调兵搜捕的空隙,她是不是就藏身于章家秘密小院之中,查阅密报,写下批复,压下凌家一场劫难?
所以,被他下令拆毁章家佛堂,暴露出秘密小院当时,对着满地灰瓦残垣,她如何想?
凌凤池的心细微收缩了一下。
仿佛被秤砣扯着,沉甸甸的往下坠,又仿佛浸透了湖水,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从书案后起身,把几扇窗打开,让盛夏雨后的庭院夜风吹进来,吹散书房里近乎凝滞的空气。
他确实从来不知晓章晗玉的心思。
她嫁入凌家,嘴上言语真真假假,难以捉摸。
凌家人对她尽心,她却常有戏谑举动,哄得三叔母和两位幼妹团团转;哄骗六郎帮忙做事、为她求情;言语激得凌长泰赌气搬下满地箱笼,助她逃走。
种种落在眼里,凌凤池嘴上不说,心里时常想着,劝阻她,看管她,教导她。
俱是自以为是。
她哪需要他的劝阻?看管?教导?
她一颗心仿佛明镜般透彻。
对凌家人的心意,尽在案头这封密报的批复小字中。
夜风吹过书案。
凌凤池翻开新婚手册。五月十二,烧毁章家佛堂,一定有记录。
【五月十二,章家大火。
先被拆去半个佛堂,又被烧去半个。也不知还留下几片瓦?
无处索偿,凌家欠账一大笔】
被误解,被逼迫,目睹家宅拆毁。
笔下淡淡的自嘲,她心中介怀。
无处索偿……
是了,当日把人带回婚院,晗玉似乎要争执,自己一言不发,撇下她走了。
章家查获秘密小院,自己下定决心追根究底,却为了那句“我和凌相不死不休”的狠话,动摇了坚定心志。
放任阮惊春走脱,又未尽力救火,秘密小院连同证据被大火焚毁殆尽……桩桩件件,违背了自己的为官立身之道。
他同样心情低落。
不愿争吵,躲避而去。
后来她终于决意离开凌家,或许两人真正的分歧,要从当日算起。
夜深了。
凌凤池依旧坐在黑木案后。
相隔三个月之久才递送面前的密报摆放在案头;被遗留婚院的手册摆放在手边。他久久地凝视着当日记录。
章晗玉亲笔批复的密报,出现在巴蜀郡,被捣毁的绣衣郎据点。
她此刻人在何处?
巴蜀郡的这位张玉,或许协助二叔父,捣毁了巴蜀郡的绣衣郎据点。
张玉和她之间,是否曾有过联系……
书房外响起脚步动静。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送急报。
凌三叔呵欠连天地站在门外。
大晚上的,他都睡下了又被喊醒,意外地收到一封千里加急信。
居然又是从巴蜀郡快马送来的家书。
“你二叔父不是每个月送两封家书?上一封才送来几天?怎么又送来了?”
马都快跑断气了,送信人说十万火急。
凌三叔不敢耽搁,当即来书房,当着大侄儿的面拆信查看。
看到一半,凌三叔脸上诧异的表情更浓,招呼凌凤池也来看。
“来信说珺娘不必回了!继续留在京城议婚。叫做张玉的年轻人不可为婿!”
凌凤池也有些意外,二叔父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怎会朝令夕改?
“为何缘故?”
凌三叔边看信边猛拍大腿。
“那张玉有妇了!他原来拐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从东海郡老家一路私奔去巴蜀郡……私奔还拖个小舅子,你说他这是害人不浅呢,还是有情有义?”
凌凤池皱了下眉。
私奔还拖个小舅子……又是一对姐弟?
之前的种种古怪巧合,倏然闪过脑海,快得连他自己都抓不住。
仿佛撕碎的图纸,纷纷扬扬洒了一地,又一片片地拼接,最后的关键碎片,落在“姐弟”两个字上。
他当即起身,走去书案后,提笔快速写下:
章——张。
名字都带一个玉字。
都是二十三岁。
风仪过人,谈吐清雅,有潘安卫玠之貌——有口才有美貌。
身边都带了一对姐弟……
以天下之大,也难有如此多巧合!
凌凤池洋洋洒洒写满整张纸,站在长案后,俯视墨迹淋漓的文字。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思路一旦打开,所有“巧合”都可以解释了。
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一张路线图。
带着阮氏姐弟从京城出走,一路往巴蜀,示好于凌二叔,藏身郡守府中,借郡守势力躲避追寻……
凌凤池忽地问起凌三叔:“书信里有否提到,张玉身边可有带一只狗?”
凌三叔翻来覆去也没在家书里看到“狗”字。
“嗐,家书值千金,你二叔父怎么可能花笔墨写一条狗……”
“巴蜀郡送信的信使人在何处?”凌凤池当即开门喊来凌长泰,吩咐下去。
“详细地问,张玉形貌如何,他身边私奔的夫人形貌如何,何时抵达巴蜀郡。他们身边可有带一只棕黄色的半大奶狗。”
凌长泰听到“棕黄色的半大奶狗”,嘴角就一阵抽搐……
强忍着什么也没问,抱拳领命,匆匆而去。
——
巴蜀郡快马赶来京城的两名信使风尘仆仆,正在凌家厨房里吃宵夜。
这两名信使都是凌二叔心腹,当年从京城本家带走的凌氏家生子。
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和凌家相熟的管事边吃边闲聊,聊着聊着,两名信使瞳孔巨震。
他们临行之前,张玉张先生悄悄透露的几句流言……居然都是真的!
新嫁进门的章氏主母,果然已不在凌家多日了!
外头瞒得严实,他们一路上京,连风声都未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