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住她,换我来看管她……
书房里对坐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目光。
凌凤池转向窗外,叶宣筳烦躁地拨弄茶盏里的竹叶子。
良久,还是凌凤池缓缓地开了口。
“当日,你于酒楼大醉,我把你送回家……当夜你又去了老师家中?把你心中的不堪心思,都在老师面前哭诉了一通?”
叶宣筳惊地手里的茶都泼了半杯去地上,矢口否认,“没有!”
顿了顿,他又愤然把空杯往桌上一扔。
“喝醉了嘴把不住门的丢脸事,一辈子做一次足够了!那晚我是借着酒意去了老师家中。但见了老师便觉得不妥,闲聊几句,痛悔醉酒误事,我自己回家了!”
“那老师是如何得知,当日你酒后吐露的不堪心思?”
叶宣筳反倒大吃一惊,“老师知道了?他如何知道的?!”
两人沉默对视。
凌长泰正好端着新鲜采摘的竹叶茶进屋来,先差点被地上的茶水滑一跤,再后知后觉地被书房气氛冻成了冰渣子……
“叶少卿,这茶,还要不要……?”
叶宣筳抢过去,咕噜噜喝光半盏。
“谈正事!马匡死在大理寺狱,新嫁入贵府的凌夫人脱不了干系。是在贵府秘密地提审,还是交由下官带回大理寺审,给个决策!”
凌凤池起身送客。
“并无实证。大理寺提呈确凿证据之前,内子留在家中,我亲自问她。”
*
章晗玉一觉睡醒,意外发现,惜罗已被调入了婚院。
允许她用婚院自带的小厨房做饭食,采买清单交给转交给门外把守的凌万安。
虽说人进了婚院就不许出,两人见面都很欢喜。章晗玉当时没多想,只当自己手受了伤,凌凤池觉得愧疚,把人送进来照顾她。
然而,婚院的男主人接连三日没有出现……
她开始敏锐地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了。
“主家,用饭了。“惜罗来回张罗着布菜。
章晗玉坐在床头,翻了翻新婚册子。
“三天没记录了。之前从来没有断这么久的……公务忙成这样?”
“哼,不来才好。”惜罗撇嘴,“主家这两天吃得好睡得好,要他来做什么。”
章晗玉思忖着,起身走下庭院,打算抓个路过的倒霉鬼问话,最好是凌长泰,凌长泰性子更直,容易套出话来……
隔半个院子,她一眼看见院门半敞着,六郎春潇领着珺娘、云娘两位小姑站在院门外,正在跟凌万安争执些什么。
来探望长嫂的凌春潇远远地望见人,见章晗玉气色不错,也很欢喜。
长兄终于松口,同意端午节那日全家团圆,长嫂终于可以走出婚院,不止是他,就连云娘、珺娘两位小姑,都很欣慰。
他们今日联袂前来婚院,打算和长嫂商量一下端午家宴的具体安排,长嫂爱吃什么,可有什么忌口的菜品。
没想到狐假虎威的凌万安,捧着鸡毛当令箭,死活不让他们进婚院!
凌春潇恼火起来,索性放开嗓门,冲着院门里大喊:“长嫂,端午家宴要吃什么菜品,写个条子递出来!”
“人不能出入,纸总能出罢?”
云娘也冲婚院里嚷嚷着:“长嫂,我们打算出门采买端午节礼,长嫂可要和我们同去?”
章晗玉原本挽裙坐在中庭的小石桌上誊写菜品,听到那句“同去”,人顿时精神了,扔下笔走出庭院。
“我也能去?你们长兄允我和你们三个一起出门?”
凌春潇满脸晦气。
他自己出不了门,被长兄罚禁足到端午……
强撑着不让长嫂担心,他拍着胸脯打包票:
“我求过长兄,长兄当面应下的。计划有变,我自己不去了。但三叔母会带珺娘、云娘出门,长嫂一起同去。长嫂选个日子——”
不等他问完,章晗玉当即道:“四月三十。”
凌春潇一愣。
“五月初五的端午家宴。四月三十才出门买节礼,会不会有点迟了?”
章晗玉一口咬定四月三十。
“整日子,容易记。”
凌六郎回身和两个妹妹低声商议片刻,隔着院门喊了声:
“那就四月三十,和长嫂定好了!当日三叔母领着珺娘、云娘一起出门,买端午节庆礼,包粽子的五色丝绦,辟邪节物,再买些清扫秽气的雄黄艾草!”
章晗玉脸上的笑意不自觉深了些,扬声应下。
“或许是我多想了。”院门外清净无人之后,章晗玉和惜罗私下里道:
“兴许这两天政事堂确实忙得脚不沾地?”
外朝臣决策清洗阉党的大日子,或许就定在最近。忙也不奇怪。
朝堂但凡有大事、争斗最狠的时候,三五日不归家,夜宿在值房也有的。
章晗玉把新婚册子塞回床板下头,开始用饭。
凌凤池在第五日的夜晚,肩披星光走进婚院。
这几天婚院男主人不在,惜罗都习惯了睡在寝屋外隔间,掩呵欠开门时还在抱怨:“这么晚了,谁呀……”
凌凤池站在门外,盯她一眼,道:“出去。”
惜罗:“……”
章晗玉也睡得正熟。半梦半醒间见到人,明显懵了一下,平日动人灵活的含情眼难得直勾勾的,显出些迟钝气,半天才眨了眨。
凌凤池的神色和缓下去。
他把灯台放去床边,掀开帐子,伸手揉了一把床头铺散的凌乱乌发,温和地问:“掌心的伤如何了?”
章晗玉抬手给他看两边手掌的伤口。
前几日裹成粽子般的两处伤口都恢复得很好,伤口较深的右手掌心留下淡粉色的疤痕,左手掌心已不剩多少痕迹。
她这时七分清醒过来,仰头笑问了句:“几日没见面了?你再多两日不来,伤口都痊愈了。”
说着,自己往床里让了让,腾出半张床,很自觉地开始解衣。
凌凤池却不脱衣就寝。坐在床边,开始问话。
“马匡死在大理寺狱。”他直截了当地道。
这短短八个字仿佛一道惊雷,把章晗玉的睡意震得无影无踪。
她惊诧地半坐起身,“马匡死了?哎呀,大晚上的,这消息……”
凌凤池在灯下观察她的面色。
乍听到消息,最初的吃惊过去,人显而易见地愉悦起来,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他特意选了半夜,人从睡梦中乍醒、警惕性最弱的时刻告知消息,就想出其不意,从她嘴里套问出几句实话。
……出其不意的探查结果。
从动作到表情,章晗玉都相当诚实地显示:很高兴,很满意。
连马匡怎么死的都不问一句。
“马匡死了,你不替他惋惜?”凌凤池把灯台挪回书案。
嘴上按部就班地询问,说实话,他并不觉得如何意外:“毕竟也算多年同党。”
章晗玉才不认。
“不是一路人。”她掩着呵欠,寥寥五个字打发。
乍听到消息的冲击过去,她毫无心肝地躺回去,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
凌凤池注视着眼前纤细的背影。
马匡的死法,和鲁大成几乎一模一样。
会不会又是由吕钟授意,章晗玉行动?
四月二十,陪同公主出游当日,她曾和阮惊春有过短暂的接洽。
可能潜入大理寺下毒的人选,阮惊春算一个。
环环相扣,处处线索都指向她。大理寺几次要求缉捕。至今被他压下的唯一原因,这些线索都是猜测,大理寺拿不出实证。
……如果寻到实证,她就要下狱了。
章晗玉把里衣都解开了,等了半天没动静。
她困惑地转回身,深夜踏入寝屋的婚院男主人坐在床边,目光低垂,正陷入思索当中。修长有力的手,有一搭没一答地轻抚她散开的长发。
大晚上的,拿她当猫儿撸呢?
章晗玉带着困意翻了个身,面朝着人,睡得温热的柔软脸颊压住他干燥温热的手背。
“你把惜罗赶出去,我还以为你要在屋里睡下……不要睡的话,替我把人再喊回来。”
凌凤池的沉思被打断,目光转回来,扫过面前只穿了纱衣的窈窕身躯,灯下显得格外动人的如画眉眼泛起粉意春色,柔软脸颊压上他的手背。
他压抑地吸了口气,没说什么,抽出手,又揉了下她散乱的长发,起身吹熄灯火。
她深夜失了戒备,他对自己深有戒备。
翌日章晗玉早晨起来,脸上便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
惜罗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朝食,挨个摆盘,见主家盯着食案发呆,纳闷地喊:“主家,想什么呢。”
章晗玉:“替我拿把铜镜来。”
铜镜里依旧显露出明眸皓齿的鲜妍美人。
这几日吃得好,睡得好,养得气色容光焕发,仿佛春日枝头盛开的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