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新作的卖相不错,和外头铺子里的看着没什么两样。
珠玉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拉他坐下后,也跟着拿了一串,只是咬在嘴里,味道苦涩苦涩的。
她便抬头问:“这些是不是也熬过了,为什么这么难吃啊?”
姜玠把嘴里的咽下,明明糖衣薄脆,水果也新鲜,怎么会觉得难吃……
他低下头去看她,那盏灯不算很亮,微黄的光越过他的肩投在珠玉脸上,映出了一片晶莹。
是泪。
和着泪吞什么,掺在一起,能好吃呢?
屋外天色早就暗了下来,风声好像是一瞬间大起来的,卷着地上残叶细小灰尘打在门扉和窗棂上,噼啪作响。
就要落雨了。
珠玉无知无觉,随着姜玠视线摸了把脸,摸到了满手濡湿,她盯着手指上的水光,接过他递来的纸巾,一张嘴把咬了一半的山楂吐了出去:“呸,这颗里头坏了。”
姜玠没去接她的话,在一片昏暗中定定看着她为自己的失态找补,末了时,轻轻问了一句:“阿玉,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归尘吗?”
棒球帽帽沿投下的阴影叫珠玉更看不清他的眼睛,也就无法读出那道视线中到底包含了什么。
他前些日子感慨了句天有些冷了,她就开始大肆购入帽子手套围巾等一系列保暖设备,给他裹得像个老头。姜玠制止她的时候说没那么过分,卸掉了大部分,只留了帽子。
唯独留了帽子。
珠玉想着人头部的血管这么多,小心别受了风是正常的,还觉得如此崭新造型,给姜玠多加了几分运动感,也就是一类配件而已,整个人跟换了个风格似的。
现在才终于回想起来,姜玠在这段时间里,就算不戴帽子的时候,都没有背朝着她过。
珠玉心里蓦地一沉。
果真是安逸的生活过久了,她连这样的异常都没有察觉到。
她便颤抖着手掀掉他的帽子,又扳着他的身子叫他背对着自己转过去。
姜玠喉咙里溢出一声叹息。
他原本以为这样的诀别会是容易的,自己生生死死反复过这么多回,纵使这一次不是要长眠了,再次醒来时他也不会记得和珠玉的点点滴滴,脑子里或许能有个身影残留,那又怎么样呢,他大概率不会想起她瞳孔的颜色、她皮肤的触感、她的音色,还有她的那一箩筐小习惯。
“天珠玉”这个名字,就算以共鸣的方式记住,也不会再在他孤独度过了千千万万年古老的心脏中激起任何波澜。
他以为会是容易的。
直到发现当初那根被风辛金错认了的白发,长在了他的脑后。
珠玉与陈之谨聊天的那晚,姜玠确实打落了牙刷,但并不是手滑,而是在努力够着去拔后脑勺那根白发的时候撞掉的。
他将那头发放在掌心的时候,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
不是说只活在当下么,不是说要放下好让珠玉继续走完她的人生么,不是还庆幸她对自己还未陷得太深方便随时抽身么,怎么现在反倒是他先不舍得离开了?
姜玠不知道自己乱糟糟地想了些什么,听到门外珠玉急切的声音带着拍门声响起时,下意识地把那根白发顺着水流冲了下去,确保自己的表情没有破绽后推开了门。
如今再看,相同的位置上,又变白了一小丛。
他拔不尽了,也快遮不住了。
珠玉压着嗓子里的哽咽,还在强撑着开玩笑:“脑后?说明肾虚啊,你该多补补了。”
姜玠转了回来,不忍心端详她的神色,便伸手去揽她肩膀,把人带到了怀里牢牢抱住。
发乃血气外表,一旦有了白发,他这辈子也就开始倒计时了。
两人间一时便没人再说话,他们静静地靠在一起相依偎,彼此间的呼吸与心跳声纠缠在一起,仿佛只要沉浸在这片昏暗之中,就只剩下了他们俩,就会被整个世界所遗忘,就能长长久久地这么一直待下去一般。
屋外风愈发紧了,带着哨声呜呜作响,姜玠还想着,卡住灯绳的那些塑料扣子他用手试过,足够牢固,这样的大风天应该也扛得住,老马不至于要挪梯子去修补。
风声中转瞬间就掺杂上了水珠砸落在地的动静,其频率越来越高,渐渐地,连成一片了。
有土腥味顺着缝隙被风送到香坊之中,珠玉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被土壤包裹的蚯蚓。
一条很快就要被抛弃掉的蚯蚓。
姜玠的声音喑哑,他在一片寂静之中艰难地开了口。
他说,阿玉,我时日无多了。
他说,阿玉,我们去找凤凰眼吧。
第115章 黄粱伍
那一晚上的降雨量不低,珠玉和着外头瓢泼大雨拍在窗上的声响,连同躺在身侧的姜玠平稳的呼吸声,盯着黑洞洞的屋顶想事情。
枕头上的泪渍干了又湿,千百种已经在脑子里预设过多遍的假想推翻重来,还是没一条走得通。
真就这样了?
真就是死局吗?
珠玉就是不甘心,但不甘心也没用,她实则无计可施。
只是这一场好像哭得过了头,待到晨光熹微时,心底里的难过被麻木彻底代替,她眼睛涩涩的,有些偏头痛,却是一滴泪都没有了。
没有是好事,她在临行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既然时间紧迫,就更得抓紧了。
珠玉静悄悄从床上溜了下去,两人入夜之后还躺在床上说了好一会的话,姜玠如今体力削弱不少,睡得比以往沉,她有心叫他多睡一会。
大概是知道了白发一事在先,珠玉总觉得他要比以往脸色苍白许多,气息也弱了些,好在搭上手腕探了下脉搏,还算安稳。
她踩着拖鞋尽量不发出声音地下楼,找到凤凰眼是姜玠唯一所托之事,她就算再不情愿,答应过的,得要把事情办得漂亮。
一楼黄花梨木的博古架上摆件不少,珠玉一件件往地上搬,殷红的珊瑚笔架、插着菩提干花的青铜花器、嘀嗒走着秒的座钟,展开的竹骨折扇等等等等。
平时打扫得勤,基座木板上干干净净的,两端木架有凸出的支撑,卡在横向的板子底部凹槽里,轻轻往上一顶就能拆下来。
珠玉把大小不一的木板平铺在地面,拿了包湿纸巾来又擦拭了一遍,看着上头镶嵌的螺钿碎片散出了带彩的流光来。
总共有五块,她席地而坐,耐心地一条条边缝仔细查看着。
如果说她猜得没错,这原本就是一整块的图案要拼凑着去看,而分块去做难免会出现细小的差错,这种东西,一分一毫的错落算下来在地理位置上能相隔十里开外去,最保险的方法就是保持整体着去定点。
那时候太早,还没有开发出木材合成的技术,如此大面积的整片木材几乎不可能找得到,珠玉用手电筒打着等斜着去看,就瞧见了一些极其不易察觉的缝隙,用小刀蹭去上层看着像是画上去的木头纹路后,剐下来了层白灰色的粉末。
用了榫卯结构做的连接,又填补缝隙、进行伪装。
珠玉比对着边缘的或有明显被切开的螺钿,和木材细密的年轮圈形状,终于将它们全部拼凑在了一起。
是个正方形。
姜玠刚刚睡醒,声音还是哑着的,顺着楼梯往下一看,就瞅到了这一地的杂物和铺开的木板,和一旁歪着脑袋沉思的珠玉。
“阿玉,你或许该到楼上来看。”
珠玉太沉溺于自己的思路之中,完全没注意楼上的声音,纵使他已经很轻地开口,还是被吓得心脏一瞬间狂跳了起来,她做了两次深呼吸,平静地应了一声起身,然后踩着楼梯朝他走去。
“你感觉怎么样?睡得好不好?饿不饿?我给风辛金发消息叫他送早餐来了,应该过会就能到。”
姜玠伸手去捋她没来得及梳的头发,解释自己目前应该只是气血亏虚,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叫她不要过分忧心,指着一楼道:“离得太近了,反而会看不全,高处能更清楚些。”
道理确实如此,珠玉趴在扶手上,掏出手机拍了一张。
姜玠问她:“这是……星图吗?”
他那时初次被珠玉叫来香坊祛除青眚的时候就联想到过,斑块星星点点的,稀疏又无甚规律可言,乍一看上去他便莫名想到了星星的排布。
不过姜玠对于星象图如何去看实在是一知半解,他只知道地球在不停自转,人处于不同观测时间和地点时,看到的星图也会有不同。
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的星图,又是要用来提醒什么的。
珠玉意料之外迟疑着没有点头,不过也没否定,她回忆着道:“我记得之前在哪里看到过,萨摩亚人流传的一种古老的航海术,他们会在手背上刺青,借以此连同星象,可以用来确认是否偏离目的地。”
她伸开了自己的手掌,虚虚隔空罩在那片拼起来的木板之上,拇指水平,其余手指垂直,在模拟海上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