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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玠其实是见过天桑的。
不过并不是和珠玉一道在反景的画面中、在落星的白石里看到的那些,而是真真切切就站在他面前的活人。
在约莫二十六年前。
无启重生于世时,一般会有引灵人做接应,就如同天家相天师能择一伴生鬼的道理似的,一旦绑定,他们便会对自己所属忠心不二,本意是神女出自对于自己造物的保护措施,为防有心思不正之人趁点睛成功之后破土时趁虚而下杀手。
所以纵使赵诚的父母被害,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那个接近年关的夜晚,还是捏着引灵人所应持的陨铁片冲了上去。
但土造的躯体和怀胎十月而诞的不可能一样,姜玠那时候满打满算从土里爬出来也就过了一年,躯体已经是六七岁幼童的模样了。
他那时候喜欢待在伏羲庙里。
庙里建筑古旧,青砖黛瓦,朱红木柱,雕梁画栋略显褪色,彩绘剥落的痕迹斑驳陆离,依稀能瞧见“龙马精神”“八卦图腾”的纹饰。
院里有参天古柏,树下落叶厚积,偶有香客来,空中便会弥漫起松脂气和香火混合的味道。
姜玠爱闻这种掺杂在一起的香气,觉得有静心之效,便常捧着赵诚收藏的旧书,躲清静的角落里一坐就是一天。
赶上没有农活的时候,若是天气好,就会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搬着马扎来此闲坐,谈古论今,间或聊些伏羲画卦的传说来。
姜玠看着年幼,人却老成,总能说出些不符合年纪的话来,若叫他们逮到了,少不了要客套上两盏茶功夫。
他不爱说话,承不起街邻的热情,此种对他而言,算是折磨。
于是地方越找越偏,干脆躲去了碑廊,挑了快高大的石碑,坐去了背面。
他那天看的似乎是文化苦旅,印象里是九二年时印的初版,被爱赶时髦的赵诚买回了家,然后一页都没有被翻起过。
姜玠耳力过人,手里书本将将翻了没两页,就听到隔了很远那阵没有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来人知道他的位置一样径直走到了石碑后头,她走得速度快,带起阵风来,卷着种好闻的香气扑了姜玠满鼻。
有各种香料气味杂糅,复杂但不相冲,被调和得适配极了,不似寻常香火的味道。
他抬头,面前站着个绑了麻花辫的年轻女子,身上穿着干练的工装外套,不怕冷地将袖子卷到了手肘的位置,一双眼睛带着柔和的笑意,黑瞳孔比寻常人的格外发亮。
浑身上下都有股茂盛的生命力,满得都要溢出来,将他这一刚被塑造不久的躯体衬得如同步入迟暮。
她在地上随手拂了拂灰,大咧咧地盘着腿坐了下来,与姜玠平视着伸了只干净的手出来道:“你好,我是天桑。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我是你未来的丈母娘。”
姜玠听到前半句时,已经准备伸手同她相握了,毕竟他已经从赵诚嘴里了解了已经在进步的时代,和女同志握手是可行的。
等轮到后半句时,那只手猛地往后一缩,却没来得及,被天桑眼疾手快地捉住,上下晃了两晃。
她的手是暖的,紧紧攥着还是幼童模样的冰凉小手,看着他一脸疑惑掺杂震惊的神色,有些不确定地道:“诶?你不是无启么?叫做姜玠的?”
姜玠依旧不解地皱着眉,但点点头道:“是我,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天桑见他承认,谨慎地四下确认了一圈,又从兜里摸出块青色的木块样的东西来,捏在手里晃了一晃,问道:“那么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能做到听完,且日后见到我女儿时不会显露半分么?”
姜玠谨慎地想了一会,开口道:“你不能叫我做出格的事。”
天桑摇头,纠正道:“并不是要让你做什么,只是告知一些细枝末节,事关我天家未来和你想要的结局,有些事情,你需要提前知情。”
姜玠细想片刻,而后点头。
然后就看着天桑两指迅速从那木块上抹下来些碎屑,弹指间将它们铺展成一张无形似有形的“网”,堪堪将两人罩住。
天桑在他面前,把那场早于千万年前定下的计划缓缓铺展开来。
所以,姜玠在那个时候起,就知道终有一日,自己会把这一不死的心脏换给日后的爱人。
他的爱人,叫做天珠玉。
姜玠在那时是不信的。
本就是合作的关系,各取所需罢了,他公私分明,何来感情一说呢?
天桑没有提及要如何找到阿玉,纵使查到了一张死亡证明,姜玠也从没放弃过,他要解脱,那他就得按剧本演完这一场大戏。
苍郁匆匆一面,姜玠就认出来了。
阿玉有双和她妈妈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那时确实是带着目的靠近,天桑已经面面俱到地铺好路了,他只需要装作完全不知情,顺着走下去,一切就能水到渠成。
天桑说,此为天机,阿玉不会知情,姜玠还是竭尽所能地去演了,他的演技实在太好,别说骗过了风辛金,连阿玉本人也没有察觉,最后演着演着,连姜玠都分不出心思到底是什么时候动摇的。
他在这一场博弈之中,本就是枚弃子,有人应允会用他不想要的东西去换一个他奢求已久的结局,何乐而不为呢?
一声声的“我是会死的”,不仅是在劝阿玉,更是在劝自己。
姜玠只是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来爱他,爱到他经无数次死又复生变得枯死的躯干重新生出鲜活的骨血,爱到叫他萌生出一种两人若真能白头该有多好的妄想。
想要解脱的心思被冲散开来,所以他那时候私心作祟,纵使发现了白发,还是下意识想要遮掩,想要再奢求来同珠玉的多几日共处。
原本的那些信誓旦旦的谋算早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可姜玠一直都知道,他要用他的死,来换阿玉的活。
换她……生生世世的活。
换吗?
当然换啊,这样阿玉不止会有一百年,她还有许许多多数不尽的一百年。
而那些一百年里,不会有他。
阿玉会遇到比他更好的人,过上比现在还要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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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玠从纠缠着往事的梦中惊醒,翻身坐起时,左胸腔里痛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好事,是好事。
可还是会难受。
阿玉无辜,完全不知情地被推到了棋局的最后一步,从她想明白的那一瞬,姜玠就知道了。
她会恨死他的。
姜玠缓了好一会,去卫生间里冷水冲了把脸叫自己清醒些,不过短短几日,镜子中的脸已经沧桑了许多,都显露出胡茬来了。
姜玠没管,出来时在便利店买了些留在路上吃的面包。
天桑说的确实没错,他确实会心甘情愿地,将阿玉送到“尽头”。
相天师的“尽头”,是在如今神人陨落,神力消退的年代中,最好的打算——
即为,不死。
第129章 长决壹
当人的精神承受不住所遭的打击之时,就会分摊给躯体。
所以珠玉在凤凰洞就快要撑不住了,她说不准那会儿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状态,非要描述的话,就好像自己被硬生生剥离出了所在的空间一样,灵魂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当下的场景,感知都模糊了起来,但又能听得到身边的人说话,并据此作出反应,脑子里上一秒一锅浆糊下一秒清醒得过分,神经系统紊乱了似的,整个人在即将解离的边缘徘徊。
她原本觉得出离愤怒,已经到了种麻木的境地,直到重见阳光,重见地面的时候,那种非现实感伴随着自然的环境而变得愈发严重起来。
珠玉知道自己病了,这病来势汹汹,她清楚地知道病灶在哪里,却不知该如何医治。
天辰严格按照自己立下的誓言,一声没吭地就跟在珠玉后面走着,一直走到停车的平地处,闷头撤了车衣,拉开车门叫她坐进去。
珠玉无视他打开的副驾车门,自己动作麻溜地钻进了后排去。
车子启动,窗外的绿意渐渐飞快地往后移去,珠玉安静地坐在窗边,双目放空,感受着难受的程度开始变得登峰造极。
心跳急促得似乎要蹦出胸膛,珠玉头重脚轻的,细看自己的十指之间都在发颤。
胸口的节奏并不是她所熟悉的,但一下一下地稳稳跳着,不顾她的指令、不顾她的感受,跳得自顾自,又如陷入深水般,沉重地在挣扎。
这是姜玠的心脏。
就犹如他本人一样,根本不顾她的想法,硬塞着把“不生不死”的“诅咒”套到了她的身上,仿佛恩赐般,高高在上施舍于她。
可这明明是他不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凭什么给她啊?
珠玉直现在,才明白了过来,她在洞里时不光是在极度的生气,她气到乱了阵脚,气到口不择言,她气姜玠的自作主张,气姜玠的隐瞒,连同气他的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