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川也不生气,掀袍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
黄内监用余光瞧着,只觉自己又一次低估了郡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心中战战。
兰心和明霜弓着身子退下,黄内监见状,也领着人轻手轻脚地退下,将殿内留给陛下和郡主。
谢璟川不紧不慢地饮了半口茶,抬眼看向冷淡的阿离:“十日后是钦天监算出来的黄道吉日,万事皆宜,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都会在那一日举行。”
他刚刚登基,身上那股属于帝王的气场愈发浓重,只是静静地看着你,周身便不怒自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绣坊已经按照你的身量在赶制大婚的婚服,你自己闲时也瞧瞧,皇后常服虽有固定的规制,但还得是你穿着喜欢才好。”
阿离终于肯将目光移到他脸上,冷声道:“我何时答应过要嫁给你了?”
她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素白的中衣,长发未绾,逶迤散落,眼瞳泛着幽冷的光,没有半分鲜活气。
见她这般,谢璟川眼底深处涌动着极为复杂的神色,再开口,声音已然平稳:“嫁给我不好吗?做我的妻子,我的皇后。”
帝后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是他对爱和死亡最执着的注解。
阿离眼中是明晃晃的厌恶和抗拒,她缓缓摇头:“你以为,我是一个你安排好一切,只需要乖乖听话的木偶吗?”
“就算我现在死了,我也不会嫁给你。”她一字一顿,怨恨地盯着谢璟川的双眼。
谢璟川猛地攥住她细瘦的手腕,将她拉至身前禁锢住,咬着牙:“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手腕痛得快要断掉,阿离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却死死咬住唇,不肯在他面前服软。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可闻,眼里却没有半分情意。
谢璟川盯着她因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眸子,语气低沉而危险:“成为一国之后,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也没人胆敢置喙,这不是你自小的心愿吗?怎么现在忘了?”
阿离用力想要挣脱他,谢璟川箍在她腰上的手却收得更紧,两人的身躯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
她仰头逼视他,话语如同淬着剧毒:“外头那些大臣,知道是我是什么吗?知道他们的陛下要娶什么为后吗?”
“你的那些肱骨栋梁、忠臣良将们,知道你在这座暗无天日的锁妖阁里,藏了个什么东西吗?!”
阿离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自嘲和对他的讥讽。
谢璟川眼底的暗流骤然汹涌,攥住她手腕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隐忍着滔天的怒意。
阿离忽然感到一种近乎病态的快意,她突兀地笑了笑:“你猜……如果晋国的臣民知道,他们的陛下要娶的是一个妖物……”
“他们是会高呼万岁圣明,还是会觉得这江山社稷……即将断送在一个被妖孽蛊惑的昏君手中?”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不住地颤抖,几乎有些嘶哑着低吼了出来。
谢璟川猛地扣住她的后腰,将她更彻底地按向自己,气息灼热而偏执:“他们不需要知道。”
他没有被激怒退后,反而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他们只需要知道,这是朕的选择。”
“朕的旨意,便是他们的天意。”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手上用力迫使她仰起头,滚烫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你只能是朕的皇后,至于以前是什么……那不重要,以后,你只能是朕的妻,朕的国母。”
谢璟川摩挲着她的下颌,力道带着一种惩罚性的意味,眼神却贪婪地描绘着她因愤怒而格外鲜活的眉眼。
“若有人胆敢对此有半分异议,或敢探究你的过往……”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那便是窥测天机,忤逆犯上,其罪当诛。”
说完,他不等她再吐出任何一个字,以一种惩罚和宣告般的姿态,狠狠吻住了她那不断说出尖锐话语的唇,将她所有的愤怒、指控和绝望,都死死堵了回去。
直到她因缺氧而软倒在他怀里,谢璟川才缓缓松开,幽深的目光从她红肿不堪的唇,移到满是恨意的眼眸,最后丢下一句:“知道了吗?朕的皇后。”
然后,他猛地松开她,大步转身离去,衣袍划出决绝冰冷的弧度。
阿离脱力跌坐在榻上,唇上还残留着他暴戾的气息和细微的刺痛感,身体却冷得如同坠入万丈寒渊。
谢璟川疯了。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帝后大婚的消息一传出,隐月阁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
秋意渐起,殿内烧着暖暖的地龙,阿离抱着膝坐在床上,瞧着她们走来走去,对上她平淡的眼神时,便抿唇一笑,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向她道一句喜。
唯独阿离,依旧冷冷清清,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在床榻上腻歪够了,她终于舍得下来,也不穿鞋袜,赤足踩在柔软温暖的地毯上,在一只箱笼里翻找着什么。
明霜小心捧着内廷署新送来的婚服走了进来,见阿离在找东西,她将婚服妥帖地放好,走过去:“郡主在找什么?我帮郡主一起。”
阿离没说话,埋头找着,袖口被拉高,露出手腕上的一只玉环。
明霜瞧了瞧,想起来最近郡主似乎很是喜欢这只玉环,时刻戴着不离身,不过这颜色和光泽确实很好看,郡主的眼光真好。
“找到了。”阿离突然出声,将两只灰扑扑的小泥俑拿了出来。
这两只泥俑是十岁那年,谢璟川第一次带她偷溜出宫时买的,如今色彩都已经斑驳褪尽了。
那日正是元宵,阿离欢快地在人群里穿梭,谢璟川左手一只花灯,右手一只糖画人,追在她身后,生怕她跑丢。
这两只小泥俑就摆在路边的小摊上,阿离先是瞧见了那只舞女小俑人,喜欢得紧,便让谢璟川出钱买下来。
可摊主却说,这只舞女小俑人和她旁边的吹笛男俑人是一对,要买的话得两只一起。
阿离嘟着嘴,有些不愿意,她觉得那只男俑人有点丑,不想一起买下来。
还是谢璟川温声劝了她许久,她才勉强将那只男俑人也带上。
阿离蹲在箱笼前,先看了看那只舞女俑人,却对她这张脸感觉陌生,原来当时那么喜欢的东西,随着时间的过去,也会渐渐记不清楚。
反而那只男俑人,因为本就不记得他的样子,乍然一见,倒还有几分熟悉。
谢璟川不知何时进了殿中,默默站在她身后,将那只男俑人拿了过去:“你十岁那年元宵节上买的?怎么今日想起来这个了?”
阿离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合上匣盖,发出“咔哒”一声,将那只舞女小俑人装了回去。
阿离起身,准备离开。
“我找到了沈家的几位长辈,”谢璟川向前迈了一步,声音放得更缓,“是你母亲的几位姐妹,你想见见她们吗?”
阿离停下了脚步。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掠过他,落在后面的虚空:“不想见。”
她从未与这些亲人相处过,见面也不过是尴尬,有什么意思?
谢璟川看着她冷漠的侧脸,所有准备好的、试图缓和关系的话语都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他想为自己那日的冲动道歉,想尽了各种办法,甚至病急乱投医,命人去了沈家村寻人。
可阿离一出生便生活在宫中,宫外那些亲人于她而言,都是陌路人,相见也只会平添伤感。
他乱了心,也昏了头。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深秋的雾气,无声地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周身属于帝王的强势气场,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深藏的、不为人知的寂寥。
谢璟川垂下眼眸,将那只俑人轻轻放到了桌上:“好,我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走至殿门口似乎低低咳了几声,又尽力克制着。
殿门打开,墨闻候在外面,正要扶住谢璟川,忽而听见里面的郡主对他道:“墨闻,最近早晚寒凉,伺候你们主子的时候要记得给他添衣,不要他贪凉,你们就由着他。”
墨闻还未开口,谢璟川连日沉郁的眼眸骤然亮了几分,立时回身快走数步,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轻轻抱了她一下。
“你心里还是在意我的,对吗?”他的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和颤抖。
阿离微张着唇,不置可否。
见她这一次没有推开自己,谢璟川眼前漫上模糊的水光,一遍又一遍:“对不起,对不起……”
殿内只剩下他低沉而混乱的道歉,高高在上的帝王剥落了所有外壳,露出最温柔也最不堪一击的内里,所有的情绪都因她而动。
阿离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目光空茫,腕间的玉环流转着不一样的光。
没有几日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