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邈冷哼一声,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并不接过来:“她倒是一贯的惺惺作态。”
梁子濯对此见怪不怪,见下人仍杵在那里,合起扇子往桌上随意一放:“来,本公子看看。”
下人知晓,刑部梁侍郎的大公子与自家二公子自小交好,情同手足,见裴邈并无不满,便如蒙大赦般将帖子送上去,行礼后退至门外。
梁子濯扫过几页,见对面的裴邈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调侃道:“你这个继母倒还是有几分本事。”
他刻意停顿几瞬:“这份名单里既有贵族老臣,也有寒门新贵,虽然这些人间不少都有嫌隙,但你看这座位安排怎么都挑不出错来。”
“丞相大人真是找了个好夫人。”梁子濯盖章定论。
裴邈终于抬眼看他。
梁子濯哼笑着地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道:“你这什么眼神?”
“传闻中风度翩翩,温柔多情的裴大人也会这样子满脸杀意?若是让外面的小娘子们见到了,岂不是要芳心碎一地。”
裴邈不接他的话,抬手为自己斟茶,意有所指:“你若是闲得发慌,就将西北的卷宗再看一遍。”
世代驻守西北的隋家军欲起兵谋反,是去岁年底震惊朝野的一件大事。
隋家家主隋元洲原是前朝旧臣,前朝覆灭后归顺,追随本朝先帝四处征战,与当时还是前军将领的许国公、安南王一同在先帝麾下效力。
本朝建立后,先帝分封众臣。隋元洲得封一品大将军,带领隋家军守卫西北,许氏封国公,领十万兵马拱卫京城,赵氏封安南王,镇守南境。自此,这三人便是彼时朝堂上功勋地位最高的三位武将。
可去岁起,朝中忽然传出隋家军谋逆的消息,御史台奉命暗中调查此事。
不过一月,隋元洲及其家眷亲兵已被押解回京。一切发展得太过迅速,朝中仍有许多大臣愿为隋家作保,请求彻查。
可新帝尚未亲政,朝中大事皆由太后和三位辅政大臣商定,朝野上下也为此事争论不休。
直到暗中前往西北调查的钦差大臣搜出几封信件,其中内容赫然便是隋家次子与前朝余孽勾结的通信,这才一锤定音,坐实了隋家通敌叛国的罪名。
可如何处置隋家及隋家军,却成了另一个难题。
最后,还是辅政大臣之首的裴丞相力排众议,以“年节不宜见血,迟则生变”为由,于腊月二十一日将隋家人及其军中亲随将领满门抄斩,隋家军拆散编入各地军队。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隋家仍有漏网之鱼在外,意图生事。
梁子濯听出裴邈话中之意,敛眉思索片刻,回道:“我知道了。”
他饮下一口茶,却见裴邈的眼神陡然转冷。
梁子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浮光阁前站着一位紫衣少女,那少女虽然衣着朴素,但气质格外引人注目,楚楚可怜,如弱柳扶风。
少女不知与掌柜的说了什么,转头向外看来,梁子濯得以看到她的面容,确是好颜色。
“你这是?”还不等他将话问出口,裴邈已起身下楼。
梁子濯眼中兴味渐浓,用扇子敲了敲那帖子,似笑非笑道:“看来裴夫人这名单还得再加几个名字上去。”
第6章 炮灰白月光5
浮光阁前徘徊的少女正是阿离。
那夜贺之砚身上的伤总是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她想送兄长一只亲手做的药囊。
只是阿离并不擅长女红,家中可用的衣料也不剩多少了。
恰好,巷口的崔大婶前来串门。
崔大婶告诉她,京城里头就数浮光阁的料子最好,那些达官贵人都爱去他家买衣裳,可浮光阁的价格不是她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能负担得起的。
阿离将这话记在心里出了门。
一柱香的时间后,她远远瞧见了浮光阁高耸的屋檐,见门前衣香鬓影,车水马龙,不由得生了几分怯意。
阿离犹豫着挪到街巷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仰头看了许久浮光阁高悬的牌匾,直到脖颈都有些酸了。
贺父向来清贫,为家乡父老看诊配药时总是少收或不收银钱,家中积蓄大多花于此,入京后虽有医官院的俸禄,但仍是微薄不过,近日因宫中事多,更是连着五日未曾归家,阿离也并不想为此事烦扰贺父。
兄长虽与她生分了,但每月的零花还是照旧会放到她房间,可在这件事上,她不想花兄长的钱。
她摸了摸揣在怀中的旧荷包,那里面是她这些年卖绣品和药草攒下来的银钱,虽然不多,但大约也够了吧?
阿离定下心,又为自己鼓了鼓劲,长出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正算账算得头昏脑涨的掌柜的一抬头见进来一位姿容不凡的小娘子,便将账本推到一边,亲自迎上前热情攀谈。
浮光阁能在京城中经营数十年,掌柜的自然也是舌灿莲花,长在乡野的阿离从没见识过这样的架势,面对掌柜的殷勤,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不知该如何应对。
掌柜的面上不显,心里却打起了鼓。
观阿离衣着简单,浑身无一点金玉之物,眼光一闪,暗骂自己也有错眼的时候,随意招呼了她几句便去忙其他的事了,阿离却不由松了口气。
她用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颊,在店里细细看了起来,柜上皆是京城时兴的衣料,上好的蜀锦云锦陈列着,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乱。
好虽好,却太过花哨。
阿离收回抚摸绸缎的手,抿了抿唇,瞥见有位夫人在伙计的指引下上了二楼,她便也抬步向上走去。
才走到楼梯口,便有一个伙计将她拦了下来,笑道:“这位姑娘,可是这些衣料不合姑娘心意?”
阿离连连摆手:“不是不好,只是那些料子……”
伙计打量的眼神在阿离身上迅速扫过,不等她说完,便一连声地开始推荐,将阿离引到了一处角落。
“姑娘看看这边,这是现下京里面小娘子最喜欢的料子,名叫沉香缎,色彩艳丽,触手柔软,不论是做衣裳,还是帕子,香囊,都合适得不得了。”
“姑娘再看看这些,都是外边寻也寻不着的好料子!”
“这料子好,关键是这价格也好。”
阿离本就不善言辞,又被他缠得脱不开身,背后忽而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在伙计的喋喋不休中显得尤为突出。
“在下来替家母取衣裳。”
阿离转身,见掌柜的正与一清贵公子搭话,言语间皆是恭维,她目光微动。
“夫人要的衣裳早间便制好了,本想着在下亲自送去府上给夫人过目,不想大人来了,是在下怠慢。”
掌柜的弓着腰,整张脸都笑得皱在了一起,恭敬道:“请大人移步楼上雅阁稍坐,在下这就吩咐他们将衣裳装好。”
裴邈微微一笑,语气温和有礼,举止间尽显气度:“有劳。”
掌柜的连声不敢,笑着将裴邈往楼上引。
这位小裴大人身份贵重,身后是裴家、周家几个大族,而以小裴大人现下的名望能力,不出几年这几大家族必然以他为首,这样的贵客可难得见几回,若能将这几大族的生意全数做下,浮光阁的地位自然更上一层。
掌柜的心里盘算着,一边带路,一边觑着他的脸色,说些讨巧寒暄的话。
两人转过一个拐角,走在前面的裴邈却忽然停了下来。
掌柜的不解,见他看向了大堂的角落,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站着一个姑娘并他店里的伙计,二人说话间的声音有些高。
还不等掌柜的解释,裴邈已来到了二人面前。
那伙计背对着,并不知身后发生了何事,仍在唾沫横飞地给阿离推荐着,一边还试图拦住她。
阿离被逼得不住后退,惊恐万分地避开伙计冒犯的手,只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见阿离已退无可退,那伙计哼笑一声:“小的劝姑娘只看看这些吧,那楼上的料子价值千金,姑娘怕也没有那个眼福一观!”
话音刚落,四周都是一静。
阿离如蒲柳般纤弱的身子一顿,窘迫地低下头,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裴邈面上的淡笑已消失不见,虽是问掌柜的,目光却并未看向他:“这便是浮光阁的规矩吗?”
裴邈虽是世家公子中一等一的好脾气,可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一向是对事不对人。
掌柜的心道不好,连忙拉住那伙计:“是在下管教无方,打搅了裴大人!”
又转头训斥道:“还不快下去!惊扰了贵客,还在这里显眼!”
那伙计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已是昏头转向,只知磕头告饶。
裴邈见状皱眉,声音冷冷:“你应向这位姑娘赔罪。”
掌柜的也没想到裴邈会对这种小事注目,要知道裴邈所在的御史台专管官员监察,肃正纲纪,虽不直接与商户相干,但若他有心发难,到时不说想做他的生意,就是东家也讨不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