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抚上怀中男子冰冷的脸颊,慢慢道:“起初我并不知道我对他是什么心思,只是一心想要照顾好他……好好打理祭剑山庄,在这个他在我也在的地方……看着他、陪着他……给他所有他喜欢的,用得惯的,不挑剔的,让他过得自在,尽可能没有一点不适……我从未想过让他知道什么,也并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仅仅……仅仅只是想对他好……”公输云仰起头来,语声轻幽:“公输家的声誉,我是对是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好好的,我便一直这样看着他,照顾他,站在他身后。我想一生都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心思,我想一生就这样过去是最好。”
“可我终究是天真了……”
“他已经死了。”公输夫人脸色冷寒,拧眉道:“你该清醒了。娘就不明白,他有什么好?且还是个男子,是你同父的兄长。”
公输云满目柔和地望着公输雨,也是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明白……他有哪里不好……能叫你们这样狠心对他?”
慢慢握紧五指,公输云回头看向站立石门前的那个妇人,突然轻声道:“你是否该告诉我,你还对他做了什么?”
公输夫人脸色微变,直直地站立着,不言不语。
“朗朗棺前有魅蓝蛇的痕迹……你马上就跟随出现在了这里……他颈上的伤是爹的明铁剑,可他胸口这一掌……掌力不如爹,带了阴寒之气。”公输云只是看着她,“我只问一句……你下手的时候……可知我有多想要他安好吗?”
“你!”一直站立公输云一侧的小丫环蓦然哭着冲向公输夫人:“是你杀了雨少爷!是你杀了雨少爷!!”举掌就向门口的妇人打去。
妇人站立未动,只待小丫环靠近时右臂微微一转。
“夫人!”公输竞蓦然唤了一声,一步上前拦住了冲过来的小丫环,用力拽到了身后,打晕在怀。“夫人,手下留情,勿要再……”
“母亲。”公输云已不再看她,回转过头轻轻将额抵在怀中之人额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是公输云的生母,我不会对你出手。”微微一笑,他续道:“可我也无法原谅你。”
公输夫人心口一紧,蓦然喝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满心苦涩,他抖声道:“为此你不惜杀了我爱的人。”
“你……我蓝朵雅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清不楚无能又怯懦的儿子?!”
“不会再有了……”公输云头也不抬道:“你不会再有我这样无能的儿子了……”
言罢腰间一枚玉佩用力掷上石门机括,正是他十岁生辰时母亲亲手赠与的南疆古玉。
剔透玲珑的玉石击在冷硬的石括上,立即碎成了千万片。
“云儿!”
在玉石粉碎的脆响中,厚重石门自上而下砸落下来,公输夫人连带门外的公输竞脸色一变,骤然惊惶。
“小少爷!!”
——“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最想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
——“怎么突然想要改变?是谁影响了你?”
——“因为哥哥一直以来的教导,因为……你。”
那年苗女给罢玉颜膏,轻声问他:“公子肯不肯为我留下来?”
犹自意气风发的俊朗青年看着她淡淡一笑:“我不能,因我是一庄之主,因我庄中还有需要我回去照顾的人。”
苗女语声便幽:“公子已经有心爱之人了么?”
公输云想了想,轻言一笑:“我只是有个体弱的哥哥,自小多病,所以需要我回去,打理好山庄,照顾好他。”
扬起的灰尘与碎玉零落的齑粉中,能看到公输云俯下身来,轻轻吻了吻怀中之人。
应是此生唯一一次的僭越和坦白。
嘴角点点殷血……能见他目中神色那样从容,仿佛一切都已释怀,仿佛一切均已逝去。
情思折几折,对你,半生荒唐,疯魔未醒。
是他,也是他。
一生心期付,一生心劫苦。
哭一场,累一场,疼一场。
是缘是孽,是痴心。
一只木雕被溅落的碎玉打中,从角落里弹射了出来,撞在了公输夫人脚边,紧随之“呯——”的一声,石门落地,重重合上。
门外的机括也应声而碎,散落一地。
公输夫人白着脸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满目惊直。
脚边的木雕,一棵老树枝繁叶茂,树下青草茵茵,一匹黑马轻轻甩尾,侧首看着躺卧在青草丛中的人。
两个身形颀然的男子相对而卧,侧躺在树下,四目相对,言笑宴宴,一人一手轻枕臂下,另一手交握一起,十指相扣。
公输竞慢慢捡起那个木雕,手指抖得无法抑制。
老树之下,右侧男子眉眼温柔,笑而不语,发丝拂乱,风流倜傥。
左侧男子目中微肃,眉间轻皱,五官英挺,薄唇紧抿。
纵然情相负,至死终相卧。
云雨落,风静散。
已无声。
第104章 两极
初冬十月之末,雨霁,天却阴。
广陵郡的百姓走过公输家正门,便见刚刚撤下的白幡重又挂了上去。
好事者上前问一句,原是公输大少爷回府,却又逝了;同日里公输老庄主的尸骨也在郊外林中被寻到;少庄主莫明失踪,家门零落,一门多丧。
“这可真是……祸无双至,福不单行哪。”紫衣的人儿勒马望着公输家大门,唏嘘感慨道。
叶绿叶眉间一拧,冷声斥:“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知道便闭上嘴,莫要丢师父的脸。”言罢驱马上前。
紫衣丫头向着她吐了吐舌,嘟嚷着道:“师父才不会嫌弃阿紫丢人呢!就大师姐最坏,不如师父疼我。哼。”
.
雷震生门,阵心绝杀。
一片飞沙乱石中,青衣的人飞掠而至。
黄沙漫眼,双目难以睁开,无数或大或小的石砺从少年脸上擦过,留下道道血痕。
云萧硬生撞开面前沙石,不顾胸口翻涌的气血径直冲向石室中央,幽灵闪运之以极,身形纵掠间竟如闪电般。
白衣女子半跪于石室中央青岩之上,显然已被落地引燃的火雷波及,一身白衣落满泥沙飞尘,撑地的手中血肉模糊。
然面色依旧宁静,垂首间凝力一掌击在了阵心青岩一点处。
下时,爆破声轰然响起。
自地下,自头顶。
强劲的爆风从地砖之下袭卷上来,经由岩石传至女子掌心,蓦然冲击在胸口。
端木若华手臂一麻,五脏六腑为之一震,一口血猛地吐出,溅落青岩之上。
脑中蓦然一沉。
沉闷的机括声开始响起,隐隐四方出路都开始扩展延伸,发出“咔——”“咔——”的响声。
女子冷白的面上隐见慰色,双腿再无余力,呯的一声往前跪倒,磕在碎石之中,立时沁出了血色。
眼前一片昏黑。
罩住半个石室的巨大阴影自上而下砸落下来。
白衣女子缓缓阖上眼眸。
人之一生,尽己之能,行尽为人一世应为之事,便算圆满。
心下一时静。
轰鸣不断的爆破声中能听见远处之人或惊或急的唤声。端木叹然。
只是下一刻,几乎是巨石砸落的瞬间。
记忆中有一分相熟的血腥味扑面而至,紧随之便被一人用力抱起。
能感觉到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不停颤瑟着,白衣的人微一恍。
耳侧响起玄铁罗盘阴爻阳爻快速被拨动的声音。端木一震。
旋阴极至阳,旋阳极至阴,阴阳颠倒,八门逆换,转而成环绕不息的流动之阵。
将阵宫地下机括全部调动,置换间百阵莫定,唯道以通。
有感所站之地震了一下,青岩地砖猛地陷落。
流风拂面,一身白衣染血蒙尘,女子意识慢慢模糊,本能地靠向了来人。
……置之死地而后生。虽不知阵宫流转间会将两人带往何处,但此确实是眼下唯一的生机。
端木不由心叹:如此机敏聪慧,悟性惊人,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想明阵与宫的联系,参透九宫机关……奇血族之后确是不可小觑。
青衣的人紧紧抱着她,不断避开上方落下的流石,久久后“呯——”的一声落地,跪倒在一片碎石泥沼中。
“师父!师父!!”青衣少年双腿颤然难立,紧紧唤她。
端木若华轻轻咳了数声,而后气息一弱,再无声响。
云萧低头来便见她唇边、襟上满是殷红的血。
心口如遭重锤,一瞬惊冷。师父?!
一直趴在云萧肩头的雪貂蓦然焦躁起来,一身雪白的毛发早已被沙石染成泥色,原地爬转两圈后竟不顾十步之束猛地往泥沼前方跳去。
云萧抬头看见它一边吱吱痛叫着一边往泥沼深处爬。
唇间一抿,强自镇定,少年人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在一片流沙碎石中紧跟着它一步步往泥沼那一头摸爬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