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觉双膝颤瑟,只在泉水中麻木滞痛之感淡了两分。
少年低头刺了几针在膝上几穴中。便倚身在水中青石上一时静。
微微拂动的水光中偌大的洞窟安静无声。
他想着几步之外的人,低头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袅袅的雾气中隐约能看见一袭清逸端然、冷白肃俊的眉眼映在潋滟的泉水中。
云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及的先是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掌心里染上了殷红的血,少年微怔。
伤口亦有些卷皱泛白,有几处可看出层次怪异之感。
犹豫小许,少年小心地除下了脸上的易容。
他伸手取过伤药,欲将伤口处理一番,但垂目看见倒影中新的面容,又不禁怔神。
不远处的青石上原本蜷尾而卧的雪貂抬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就睁着圆溜的眼珠儿滑进了泉水里。
雪娃儿“咯咯”乱叫着爬上了岸,甩动一身雪白毛发跳到了离少年最近的青石上。
蜷尾,懒卧,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人。
那是一张如梦似幻的脸,离得再近,都看不真切。
云萧低头,看见水中少年微微蹙了眉。
瑰丽赤艳的血樱纹烙点在额心,犹如朱砂,面上莹白如雪。微蹙的眉宇下,墨色流转的眸。
他寻不到任何言辞形容水中的面容。
只能隐隐看清血一样的三瓣樱花,墨一般的眸,玉一样的脸。
缭绕在雾气里,虚幻莫明,已然越来越陌生。
仿佛先前才是他原本之貌,这一个才是他的易容。
“像妖么?”
回想起当日石木草看到他的脸时惊震的模样,不觉间轻声喃了一句。少年看着水中倒影心下微微有些迷茫。
胸口中气血涌动,少年人的面色蓦然更见苍白,手捂胸口敛息而静。
“咳……”
氤氲的水气中忽响起清冷的碎咳,云萧一震。“师父?”
未得应声,少年转头看向青石,又唤道:“师父?”
石上白衣在水气中朦胧似雾,白衣那一头青丝静散,半晌无声。
“师父。”
三声未应。
云萧伸手拔下膝上银针,将身上青衣整至齐整,方敢回身踏近过去。
端木若华静静倚靠在青石上,脑中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忽闻几缕腥甜馥郁的血腥味靠近过来,带一丝冷樱香气,熟捻于心。
“萧儿。”身边水波轻漾,端木出声阻道。
语气虽淡却沉。
师徒有别,男女有防。
虽说病不避医,但身上未着寸缕,端木尚有余力下并不欲叫他靠近。
只是水波涌动更剧,少年竟似并未听从。熟悉的血腥味拂至鼻端,那人分明已立于身侧。
端木一怔,眉间不由蹙起。
蓦然一袭湿暖长衣被覆至身上,女子觉到他俯身靠近,右手蓦然被人牢牢握住。
“……萧儿。”女子神色一震,语声已冷。
下一刻,右手腕间触及他温热的指。
少许,云萧切脉罢,握着她的手便一紧。
端木神色仍静,只是面上沉冷下来,微启唇正欲说什么,忽感掌心传来麻痒划触之感。
蓦然醒彻过来。
云萧于她掌心慢慢画道:耳经闭。
四周一切静谧得没有一点响声,端木哑然明了过来。“师父听不见了么……”
云萧又画道:可是受寒力影响?
端木思虑一瞬,并未应声。
云萧又画:墓蔹花香入体生寒,膻中穴久闭损伤了脏腑和经脉,师父畏寒太甚,可是因为在涧水中泡得太久,寒力冲撞伤了耳经……
掌心微蜷,端木阻了他继续画写,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已然静了下来。
点头罢,又摇头。
云萧看着她怔了怔,而后似想起什么,微掰开她的手心,续道:莫不是师父左手掌心的……
五指倏地收紧,女子两只手掌同时蜷握起来。
静默宁声,不言不语。
青衣的人不由得怔住,抬头凝视着她,语声有惑:“师父?”
端木平静地望着前方,霍然道:“你气息不稳,内伤不轻。”伸手欲触他的脉,恍然又止住,慢慢收回:“……你且照顾好自己,师父现下无力为你做什么……雷震力巨,沙石倾落,泥池深涧……你一路护我……应是伤的不轻……”
云萧心下一暖,忍不住抓住了她落下的手,握于掌心画写道:“师父身系重任,不能有事,云萧身为弟子,自然应该竭尽全力护卫师父。”
端木于心下微微叹了一声。
体内寒力冲撞过,兀地又咳了起来。
云萧心头微一疼,看着她苍白倦瑟的面容,目中浮现粼粼的波光水色。
潋滟如漪,蕴在眸底,如徘徊在夜月里的云影天光。
风华敛蓄,醉人以情。
若人能见,当惊当震,为之怜为之惜,永铭于心。
只是少年人面前的女子毫无所知,有感他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恍然间便又叹了一声。
端木缓声道:“余下时日,为师极可能继失嗅觉、味觉、触觉……此地毫无人息,风雪之息隐约可闻,应于深山重岭之中,你……”
云萧震了一下。
端木有感他的手一颤,继而将自己的手握得更紧。
他画道:无论如何,云萧一定护好师父。
端木摇了摇头,想说什么,最后却默声。片刻后,她蓦然道:“你一直将蛇花枯藤带在身上,可是还在怪罪我当年将你输在青风寨中?”
少年人倏然一震,声息一滞,只知望她。
端木久未闻他出声,心下已然明了,却依旧不欲多言。
又是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云萧怔怔然轻言:“原来,那细藤名唤蛇花。”
双目骤然迷蒙。
知她不闻,云萧低头间笑了一声,指间颤然不止……如此想哭。
端木空望许久,语声宁淡而远:“前事已往,此事已尽……又何必执意。”虽未闻声,她却似知道他在想什么。
少年人闻她之言,呼吸猛地一重,心口如被人牢牢箍住,□□生疼。
恍然间痛得有些麻木。
端木垂眸,未再言语。
下一瞬,却忽地觉到有什么滴落在掌心,似雾气凝结的水珠,又似溅落的水花,温热咸湿。
她抬头。
少年人微微侧目,指间松开了握住她的手,似乎是想要放下。
却久久,仍未放下。
第108章 殇也
月半中天。
祭剑山庄之内。
一人当窗而立,月白长衣于夜风中辗转飘摇。
长发慢拂随风,左手执扇背于身后,右手上缠白色布缠,裹缚垂于胸前。
身形尤为高挑,长衣上泼墨之形的几朵朱砂寒梅零星散落,清艳醴醴,无言傲然。
霍然扬起微雪,十月末的夜天寒瑟,他眼望冷月残牙目映清辉。
离离微光晕散于眸底,倒映远近飘飞的细雪,一分迷离两分寒醉。
畏也,惧也。
殇也,淡也,寂也。
终归静默。
梅疏影看着月下零落的细雪,轻笑了一声,其声不知是喜是怒是悲。
一如平日淡怀,微仰的弧度,悠然而冷薄的唇。
手中玉扇总在不自觉中握得那样紧,紧到他自己都觉陌生。
原来自己的感触也可像世间俗人一样强烈……可是为何偏要把那人看得这么透?
眸中慢慢浸上幽恍之色,梅疏影负手而立握紧手中青玉扇,极轻地喃了一句:“慧敏有智么?若能选,本公子宁可做个傻的……”不禁又笑:“可我不是已经傻了么?”
眸色渐深,他语声微哑:“最恨如我这般又傻又聪明的……无端叫人讽刺……”
看得那么清,想得那么明,却还是作茧自缚,自寻死路。
“本公子分明可以悠然自在一世,缘何要走如此可悲之路呢?”
语声散于风中,唏嘘喟叹。
梅疏影……你确是傻的。
面上恍怃,怔住。
棱棱的扑翅声忽响起,窗边的人抬头,看见雪色深喙的鹞鸟落于清风阁院中,立身在他窗前不远的小亭横栏上。
追上陈梦还了么……
梅疏影看向雪鹞,微蹙眉呼喝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那通体雪白的鹞鸟微歪着头,看看天看看雪,抖抖被阿紫所伤愈合不久的伤脚,耸罢耳羽后微微卷曲的皱领,又歪头看月。
一脸我傻我萌我听不懂的神情。
梅疏影脸上寒了起来。
转身推门而出,动作粗暴,极不耐烦:“我梅疏影怎会养出你这么蠢的鹞子……”快步行至院中,立身亭中冷道:“若有一日叫本公子知道你是对着我装傻……我必叫你死无全尸!”
那毛色如雪的鹞鸟颈上的羽缘倏地立了起来……紧紧盯着梅疏影,见他伸手取下自己爪上的青竹闻筒,扑翅就要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