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叹:“看来蛊医之道,为师见识过于浅薄,不明之处尚有很多。”
叶绿叶几步走近放下手中少央剑给璎璃帮手,同时道:“然此蛊特性奇异,使得师弟日间周身冰冷,夜间却暖熨异常,日夜颠倒,阴阳相逆,我却不知为何……也判断不出此为何蛊……”叶绿叶审慎道:“恐怕世间唯有二师伯能明晰……或者师弟自己。”
白衣之人眉间半是忧半是敛:“萧儿迟迟未醒……可也因为此蛊?”
叶绿叶猜测着点了头:“欲要快速愈合身体之伤,除去药食,长睡休养最为有用。师弟许是因体内药蛊之效,久睡以调节恢复自身。”
端木听得,心弦微松,跟随着轻轻点了下头。“如此便好。”
不多时端木用完膳由叶绿叶复推回帐中,轮换了璎璃前去用膳。
城头日暮,素月东升。
叶绿叶正于帐中掌灯,闻帐外一人步声行近。
“叶姑娘。”穆流霜立于帐帘外不入,只抱剑恭声道:“左相大人请见。”
叶绿叶微敛目,默声一刻,转向白衣人道:“弟子去去就来。”
端木颔首。
帐中新烛初燃,惶惶然跃动着微光。
烛映无声,秋夜月明。
白衣之人手执一卷安坐于木轮椅中,指尖一字字“看”过,慢慢翻向下册。
帐中声息极静。
不知过了多久。
白衣人慢慢放下手中所执的刻字竹卷,空无的目光落在了榻上呼吸平浅的那一人身上。
——“你在徐州雪岭偷亲你师父被我撞见……”
——“你爱恋你师父——清云宗主端木若华……”
指尖微一抖,手边所放的刻字竹卷被她小指轻轻一撞,下时“哗啦”一声滑落至了地上。
端木若华有些木讷地转面对了地上。目中是一样的虚无。
——“他为你连卖身都肯了……我的傻师妹,你就算是瞎的,是不是也该看出一点什么来了?”
——“你不会真的以为你那小徒弟肯为你做到这一步,是因为孝心吧?然后还觉得他对你没有别的心思?”
端木若华十指微蜷,一度空茫的目复又落回了榻上那呼吸平浅之人身上。
许久。思及了什么。
白衣的人慢慢转动木轮椅趋近榻沿,而后伸手轻轻摸索过去……
寻到榻上之人的左手,小心执起。
她伸手极轻地触及了他已断的小指指末。
断指根处已被包扎妥贴,指尖触及,只有纱布轻轻摩挲的微响。
恍然间,便又忆起了那人所言那一句:“只要可以救你,他什么都肯许。”
她凝滞着,默然许久。
而后推掌离远,复又将他的手,轻放回榻上。
耳边于这一时,忽然响起语声。
低幽婉转,缱绻温柔:“是在心疼我吗?”
端木若华倏一震,兀地抬首。
榻上之人目中浅浅染笑,慢慢撑坐起身,下一时,于白衣人未做反应之前,倾身向前,吻了吻白衣之人的唇。
“师父不必想亦不必问了。他说的,都是真的。”
伸手亲昵地搂住白衣人的颈,他侧首吐息在她耳侧:“我心里的人是你,最在乎的人是你,我爱的人是你,师父。”
脑中一声嗡鸣,端木若华懵然呆愣于当场。
“我承认之后你要怎么做?再逐我一次吗?”榻上之人复又吻上她的唇,下一刻,一字字、决绝道:“可是除非萧儿死,否则我绝不会再离开你。”
含身退回榻上,他抬眸直视于她,虽淡亦冷地缓缓道:“你若容不了我,就亲手杀了我。”
第291章 改
璎璃不知何时入了帐中,此刻立身帐帘处,怔怔地看着他们。
端木目中浑噩,全然无觉。
榻上之人掀起眼帘瞥了一眼帐帘处的红衣女子,下一刻复又倾身向前,细细吻过白衣之人的唇角。
椅中女子于此时动了一下,抬手而上,缓慢地推开了面前之人。
“萧儿……?她唤了一声。
“是我。”榻上之人伸手按住了她推在自己胸口的手,略略上挑的眉眼中掠过一道微光。
他续道:“当年被你输在青风寨中的人是我……雪岭之中强喂你喝吾血的人是我……纵死也未放下师父独自走出雪岭的人是我……孤身留于南疆以身饲蛊换花雨石来为师父剔蛊的人是我……为求她救治师父答应改入乌云宗助其研制异蛊的人是我……听闻师父危殆不惜断指叛出乌云宗连日不休赶来罗甸的人是我……携纵白冲入羌军阵中只为师父于城中还有一线生机的人……也是我……”
他牵着面前女子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门之上。
迫她感受他此刻剧烈跳动着的一颗心。
“你要杀我?逐我?还是弃我呢?”
语声含笑,然悲凉入骨。
璎璃听得,心头震。
被他按于胸口的那只手颤了一下。
端木若华冷白的面上满是懵怔,神色间唯剩惶然无措。
慢慢醒神过来,眉目间浮上三分骇色。
而后听得他所述一桩桩一件件……目中亦闪过了痛色。
脑中随即变得前所未有的混乱。
有愧负。
有心疼。
有惊异。
有惭罪。
于是茫然。
于是无所适从。
端木若华本能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下瞬自木轮椅中爬起……脚步踉跄了一下,呆呆地往帐帘外走。
榻上之人看着她的背影,步步离远。
茫然无觉。
恍惚失神。
是踌躇的,也是决绝的。更是本能地远离。
他直直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先是平静,后是颤栗。
一颗心像被无形之物狠狠箍住,推得他往前,推得他抛下所有悲思急郁……
他控制不住地战慄。
语声陡然喑哑:“我让你为难了么?萧儿可是……让你觉得不适了?”
白衣的人脚步顿了一下,眼中一片惊茫。
“你可是……便希望我所有为你做的,只是出于师徒之义?”
“希望萧儿对您没有别的心思?希望我还是世人眼中,那个谦恭谨慎、尊师重道的‘云萧公子’?”
转身下榻,赤脚于地。
他蓦然几步上前,一把从后抱住了她。
“我也不想——”语声颤抑:“让你为难。”
她抬手而上,本能地欲要掰开他的手。
“萧儿怎么舍得让你为难呢?”语声颤涩,低抑如泣:“怎么舍得让你痛苦……让师父你、惧我呢?”
端木闻到了他身上伤口撕裂开来,重又散出的夹杂着樱花香气的血腥味。
越来越浓郁。
他就这样什么也不再顾及地抱紧了她,一丝一毫也不愿松开,全身隐隐颤抖。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他猛地扬声道:“我从未想让师父为难!更不想见你痛苦……我原可以隐忍一生,压抑,克制,一辈子只做你的弟子……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她听见他的语声,颤栗嘶哑,已近哽咽。“我的心事被他当众说了出来,师父你已经听到了,那么多人都听到了……慢慢所有人都会知道。”
他更加抱紧了她,像惶然无助的小兽。
“而你,必会像以前一样,开始避讳我,疏远我……最后推开我。”
白衣之人的手微微颤然地滞于了半空中,只因听见了他压抑的低泣声。
“你会想弃我。”
心陡然如被尖针刺了一下,端木若华满目茫然,颤簌着身子望于面前虚无。
“我最害怕——”他泣声:“你弃我。”
心不受控制地拧痛了,白衣人面无血色。
唇轻轻颤抖。
混乱,茫然,不知该要如何做、如何说。
久久,只有手脚上的凉意,越来越甚,如此清晰。
她终是清明了过来。
抿唇而抑声,低喑而哑然。道了一个字:“……改。”
身后之人愣了一下。
……改?
蓦然间排山倒海的绝望、痛楚、苦涩倾倒下来,他的身体滚烫,他的手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在抖簌:“嗯,对,改……当改……这显然是我错了……所以弟子应改……有错便改……错了便改……师父您说得对……说得对……我自然要改……我自然能改……我……”
白衣人听见他越来越混乱的语声,骤然心头更拧,一时惶然一时痛极。
“我——”他蓦然突兀地笑了起来:“我,会改的……我知道怎么改……我只是你的弟子……我不能亲你……不能像这样抱着你……不能对你坦言情爱……萧儿不能逾越……萧儿只可敬你……不能爱你……”他言至最后,语声喑哑如滞,忽是颤声问了一句:“那师父心念梅大哥……也能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