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夷然却便看着他慢慢从榻上爬下来。
并未出手阻拦,墨夷然却上前助他穿好了身上的衣物,而后看着满面苍白、脚步不稳的人喘息着行出了医帐。
墨夷然却于他背后道:“你内伤已将愈好,只这只左臂要小心,不要撞到,虽然已废,但若再伤到能把你痛死。”
那清瘦修长却单薄的身影停了一下,嘶哑着声音说了一句:“谢谢弟弟。”后大步而出。
墨夷然却站在他身后震了一下。
一出医帐,即看见城中所有士卒都在拔营。那处原本为端木所宿的营帐所在,已经是一片空地。
相邻的叶绿叶、璎璃所宿的营帐也已不见。
他低头喘息一许,便径直往城外走。
因伤重初愈、久卧不起,脚步虚浮,走得蹒跚不稳、脚步踉跄。
两侧的兵卒看到他,却都神情一肃,眼中倏亮,无一不直身而立,便如看到了崇仰已久的英雄豪杰。语声满是崇敬。
“云萧公子!”
“是打赢了西羌虎公主的清云宗云萧公子!”
“公子伤好了么?!”
“我等见过云萧公子!”
只是蹒跚而行的人只当不闻,脚步越来越快地往城门外行去……
“公子要去哪里??”
去一条许是无归的路。
他撇开担忧与询问的众人,独自一人走到了正开门迎入斥候的罗甸城城门前,喘息扬声:“纵白!”
亦是伤势初愈的白狼窝在城内角落里的低矮栅栏里,闻声竖耳,下一瞬再度闻声,便立时站起,而后矫健地跃起冲破了关着它的那方矮木栅栏,向城门奔去。
白影纵至身前,云萧未等它停势便伸手一把抓住了它颈上的长毛,翻身爬上纵白的背。紧接着,一手指向西南方。
丰伟健硕的白狼立时驮着他往西南方狂奔而去。
牢牢伏在白狼背上,他浑身颤簌,苍白的脸上终是再难克制心上冰锥斧凿般撕裂开来的痛。
师父走了……
师父把我丢在这里,然后走了……
心里的悲凉苦痛如排山倒海般倾倒过来,他寸断的左臂微微颤动,一圈深灰色蛊相脉纹又在挣扎生成。
那么痛,那么痛,痛到麻木,痛到死寂,痛到他真想找到她就当面死在她面前!
“你不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吗?”
他伏在纵白背上,紧紧抓住自己胸口,能感受到,阴阳蛊在挣扎,在煎熬,便如此时此刻的他一样。
疼得眼眶通红。他闭目,硬生生逼退了满眼的泪。“你带走了师姐,也带走了璎璃,却硬生将我一人留下……”
云萧大笑吼声:“难道为你身种阴阳蛊的我!还能独活吗?!”
以身育蛊,只为救你,若非爱你,何至于此?!
待到蛊成,你我绝路,最后的这一段时日里,让萧儿伴于你身边……竟也不能。
“你以为我会缠着你多久呢?”他哑声又道:“是我自困,是我强求,可是我又能缠着你多久呢?!”
无论在你身边,会有多少伤疼痛楚,我都能忍。
唯一忍不了的,就只有——
心念所至,一口血吐出,立时染红了纵白颈间的长毛。
所以——
你已经忘了我说的话了。
你已经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是么?
一声凄啸,悲厉至极,云萧睁目看着前方,一字一句道:“那我便让你清清楚楚、半点怀疑也不会再有地想起来!!!”
……
.
叶绿叶在马车前行的些微震动中醒来,听闻车轴轮转的轻响,一脸懵愣恍惚之色。
白衣的人坐于她身侧,正拿着软巾轻轻为她拭手。
“师父。”叶绿叶看着端木为她擦拭手心的动作……慢慢出声:“以往都是我照顾师父。”
端木若华空茫的双目望向她所在,语声温怜:“是啊。”声轻而宁,白衣人再道:“天和三十二年至今……已然十二年了。”
叶绿叶恍然回忆起了往事,摇头:“初见师父时,绿儿不过十岁,师父十八岁,那时……实是师父在照顾初入谷中的绿儿和小蓝……仔细算来,绿儿照顾师父,只得从师父中毒那年算起……正好十年。”
空茫的目中恍怃轻怜,白衣人垂目道:“亦已,够久了。”
叶绿叶静声,脸上不觉露出了一点笑意,笑意过后,满目是寂。
她听着马车外璎璃轻声喝马的声音,便问:“师父此行欲往何处?”
端木若华执起她另一只手轻轻擦拭。“青蛉。”
“青蛉?”叶绿叶想了想,道:“绿儿记得青蛉是处于宁州地界内的一处,宁州作为连出两任反将的地界局势尚且不稳,刚上任的刺史名林忠,一直没什么作为,且青蛉之北好似就是落入凌王反军和西羌联合大军手中的益州越嶲郡,多羌民少汉民,已然临近西羌地界!”叶绿叶越想越凛,眉头已蹙:“师父去青蛉做什么?”
端木却只是眉目温然地看着她,未再言语。
叶绿叶周身不能稍动,转头四顾了马车一眼,又道:“师弟呢?”
端木若华慢慢抬头望向前方黑暗虚无。许久后,言道:“为师把他留在了罗甸城中,托付予了你大师伯。”
叶绿叶闻言一震:“此前我醒来时,不是听闻师弟在那西羌虎公主手下亦受了重伤么?师父何能把他一人留于罗甸城中?!”
端木若华敛声道:“你我离开时,他伤势已稳,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叶绿叶再度拧眉:“那师父便更不该把师弟留下,此刻绿儿已成废人,只靠璎璃一人如何能护得师父周全?更何况师父要去的还是青蛉,那处局势不稳又临近西羌,说不定又会有羌骑从宁州绕往中军后方,如果恰逢,岂不凶险!”
端木若华便道:“一则,萧儿身上有断骨,不宜震荡,坐不了马车;二者,你周身筋脉已不能再拖,否则筋脉蜷缩,便难以续接了。”
叶绿叶闻言一震:“师父你说什么?!绿儿的筋脉还能再接上吗?”
端木点了点头:“青蛉之地最北的那面山中有一方天然药泉,具有奇效,你师祖当年曾诉与为师。为师需去那里,在药泉助力下方能为你将筋脉接续连上。”
叶绿叶震色:“师父冒险去青蛉……是为了绿儿?”不待端木再开口,叶绿叶便铮声道:“此险万万不可冒!师父的安危远比绿儿的筋脉重要得多,绿儿求师父立时返回!转往中军或罗甸城中!”
端木若华温然出声:“为师如今唯剩你与萧儿两个弟子……如何忍心看你们伤的伤,残的残……既有法可医,必会治好你。”
言罢,白衣的人抬头来,轻声言道:“此后一路无你二人相护,余下时日……便由为师护一护你们罢。”
叶绿叶直直看着身畔之人淡然沉着的神色,眸光里流露出轻震……久久,又忍不住微抑声道:“绿儿能得师父相护,可师弟并不在这里。”
端木若华慢慢凝眸,空茫的目中荡漾起些许微光。
“此去一路,他若能从此离我,于他便是最好的相护。若终未离……”端木若华语声转轻,慢慢道出了余下的半句。
叶绿叶听得那半句,一震。
马车外的璎璃闻声,心头一恍,一时默然,久久,释然。
随后,便也生出几分慰然。
马车平稳地行在无人的荒道上,再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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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萧紧捂左臂伤处纵出百里,未见她。
纵白只按着他所指西南方向仍在一路奔行。云萧猛然惊醒一路都未见马车辙印,立时呼止了纵白。“可能闻到师父、师姐她们的气息?”
白狼喷了喷鼻端,表示不能。
云萧一声凄笑,目中更伤。
师父用药遮掩了自身气息,使纵白不能追踪她们。
弟弟所指西南方也不过是她最初所离的方向,或许根本不是她要行的去处。
她竟似……
云萧紧紧按住了自己锥寒如刺的胸口。
她竟似想从此与他再不相见。
“呵呵……”骑在白狼背上的少年人颤抖着声息长笑了数声。“师父你……可真是知道该如何予我绝望呢。”
他抚着纵白颈上的毛,下瞬白狼转头而回。
十指紧握,抖簌瑟极。他凄笑:“既如此,萧儿只得……如你所愿!”
罗甸城中,所有士卒皆已拔营整装毕。
因斥候回报,弋仲、赫连绮之与拉巴子所领两万羌骑正从后方纡往中军所在,北曲立时欲率新兵之众从后相援,亦往中军所在行进。
云萧再回时,北曲正欲从主帅营中出,率众离开罗甸之地。
主帅营已是最后拔营的所在。
云萧执剑而行,往主帅营。
一路兵士见他皆行礼,虽有疑虑,但清云宗主及其门下一直以来都有战时随时进见主将之权,故并无人上前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