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牙喘息数声,眼中才渐渐清明了,他转首看见榻沿的她正一手执着银针向他倾身而近。
双目轻阖微久,又睁开。
“师父……”他唤了一声,语声嘶哑以极。
出声那瞬有感面前女子眉目中,轻怔、浓喜一闪而过,仿若错觉。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忍着喉中撕裂般的疼,极轻声地续道:“既已不能容我……因何,还要救我?”
榻沿之人执针的手一抖,猛地僵在了半空。
云萧压抑着喘息数声,唇色惨白,时断时续:“你若不救我,便已然断了与我的可能了……为何要救呢?”语声幽寒凄恻……他颤然伸手,摸到了女子紧按在榻边的另一只手。“你救了我,治好我,岂不是又予了我一份可能?”
就着营帐中元火熔岩灯微弱的暖光,他惨笑着看她,眼里的伤楚难以纾解,难以宣泄:“师父如此忌惮与我的那份可能,又为何要作茧自缚?难道不该趁我伤重,为天下人永除后患……杀了我吗?”
那一个“杀”字出口,端木若华面白如雪。呆呆地看着他的方向。
他直直地看着她垂手而落、满目恍怔的模样……又嘶哑着语声,再与她道:“你所问……其实我未改……也改不了。”
此言一出,他便颤然闭目,似在回忆,似在倾诉:“还未醒,我梦中便全是你……一醒来,心里仍旧全是你……”他再度看向她、直视她:“师父……萧儿仍旧爱着你。”
喘息着慢慢牵起她的手,相握相依,十指相扣。他问:“如此……你还要救我吗?”
端木若华干涩的唇轻轻合起,睫羽微颤。被他扣住的手在一点点抽回。
“你说了……‘宁愿我死,亦不能容’。”他用尽伤重初醒全身的力紧紧扣住她手,没有放开,低声再问她:“师父口中的‘不能容’,是指不能容我对你有情?还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时留于你身边?亦或是……不论我改还是未改,你都已不能容得对你有过情的我,再继续留于你身边呢?”
端木若华双唇微动,却未能发出声音,面白如纸,十指紧蜷。
他不待她开口,又笑着道:“若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已然是晚了……若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时留在你身边,我方才已说了,我仍旧爱你,萧儿没改,也改不了。”
他直视着她苍白的脸,眼神温柔,语声极平静道:“若是最后那样……师父应该做的是杀我……而不是救我。”
端木若华低下了头,望着眼前黑暗数久,似是不能承受般挣脱抽回了自己的手,摸索起身,几分踉跄地往外走……
他看着她脸上的恍惚伤痛之色,心亦如刀绞。“你不知,二师伯留予我体内的这方药蛊有奇效……”
他于她身后微微一笑,气息不稳,仍旧扬声:“不过数日,萧儿身上的伤便会好……我便能复元……师父你、若不趁此机会杀了我,往后兴许……就杀不了我了。”
白衣人手扶在木轮椅一侧,纤白颤簌的身影映着帐中烛火,恍然若风中浮絮。
苍白羸弱,孤渺无归。
她抬步,一步步往营帐外走。
云萧望着她的背影,终是哑声:“师父不杀我,亦不容我。又想要萧儿……如何呢?”
白色的身影顿了一下……续又蹒步而出。
云萧看着她步履不稳地渐行离远,缓缓伸右手捂住了心口,那里疼如刑烙,即便这样用力按住,仍无穷无尽地漫上灼痛和苦楚。
只是他已无力去挣动,任己身痛到僵麻,冷汗一层层地打湿后背,他感受着手肘上方一点点生成的蛊相脉纹,竟觉得这样炙心的灼痛,越来越熟悉。
一如昏睡时梦中所感。
圆月又缺,秋意深凉。
璎璃自那夜闻女子言“走罢”后,便时常看着椅中女子出神。
端木若华感受着身侧元火熔岩灯的暖意,忽是喃声:“你也应知……我已时日无多……”
璎璃一震回神,愣愣问声:“先生在说什么……?”
“待我死后,水迢迢之力消殒,封住萧儿记忆的血线就会断开……”
璎璃直直看着熔岩灯侧,一身白衣苍白削瘦的女子。
“我若留下他,他会做什么呢?”语声轻轻一顿,她又道:“我若留下这样的他……他会做什么呢?”
璎璃蹙眉,语声忧惴:“先生?”
寒白的脸上掠过越来越多的惶怃,久久,女子震目,喃声:“以我残身……或能……”言之未尽,不再言。
似是自己也对自己所言惊心,她没有血色的唇轻颤罢,阖目,久静,再难言出。
……
椅身背对北曲,端木若华平声空冷,语声沉静:“将军所忧,端木只言:有生之年绝不负清云鉴之名。故,今后不论我与门下幺徒是何际遇,变故如何,望将军勿再生‘死一者而绝患’之心。万般境遇,端木心中自有方圆进退,无需旁人警言相告。”
“另望将军能记得,端木之命,自十六岁起,已由天定;而吾门下弟子皆为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其命亦由天定,不由你定。”
后军将军北曲震于原地。
女子言罢,即推椅慢慢行出了主帅营帐。
北曲望着白衣人的背影,沉目片刻,躬身行礼,最后道:“小将恭送先生。”
仲秋之末,孤城寥落,夕阳西下,暮色苍茫。
一袭青骢马拉的轺车在清秋冷辉里渐行渐远,墨然与脸覆面具的少年立于罗甸城前望着马车离远,目中微起波澜。
“自梅疏影死后,你我再见,便再未回到过年少时的亲近了……”墨然望着奔马蹄踏、轴卷烟尘而去,满目寂寥:“经由他,你知晓了什么?又懂得了什么呢?”
垂目更寂,一袭云纹墨衣在风中垂摆扬落。
我诉与自己你心中并无梅疏影,可是你为他落了泪。
我诉与自己你对云萧师侄必然只是师徒之情,可是你明知其心所想,仍旧留他于身侧,不忍逐离。
——却于他死生过后,不辞而别,留下他一人。
你在逃什么?
又在怕什么呢?
若放得下,何至于此。
若放不下,又有何益?
第304章 寻
凉月如勾,夜灯昏黄。
榻上之人内息渐趋平稳。
墨衣云纹之人便闻他轻咳一声,醒转过来。
“……是你。”语声嘶哑低喑。
墨然微一振袖,收回了正予他把脉的手,平声漠冷:“就算你已知晓我为影网之主,但我亦出自云门不假,墨然尚且还算是你的长辈,称一声大师伯应也不为过。”
榻上之人几分虚微无力地瞟了他一眼,目光便移至了他身后端碗而近的黑衣少年身上。没有理他。
云萧以未受伤的那只手接过了铁皮覆面的少年递过来的药碗,慢慢撑起上半身喝下,回递药碗的手微微抖,他脸色苍白地轻言问声:“我师父呢?可是下去歇息了?”
墨然看着他,半晌才答:“师妹刚离不久。”
云萧便点了点头,无力阖目,躺回枕间。“师父体弱,大师伯心知,此番替她过来照应云萧,劳烦大师伯了。”言罢即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墨然不语。黑衣少年看着榻上虚微苍白、满面倦惫的人,亦未言。
墨然看了一眼他倒落榻上、不慎露出的手肘间,那一圈圈于蛊于人忍过几番噬心痛极的煎熬,才能生成的深灰色蛊相脉纹。
语声幽冷:“若非你此身在育蛊以救师妹,且蛊成必将死得凄惨。我一定不会再给你见到师妹的机会。”言语间,眸中杀意闪过。
眼尾余光瞥见身侧静驻的少年,眉间又皱了一瞬,终是强自按捺下了心头浮起的杀心。
垂目无言,墨衣云纹之人拂袖走出了此方营帐。
铁面少年看了一眼墨然的背影,踌躇一瞬,在云萧榻边的小凳上坐了下来。
榻上之人此后昏睡少醒,如此又过了数日。
云萧再度清醒时,所见是榻边一身黑衣的铁面少年在给自己重新包扎固定左臂内的断骨。
他躺在榻上,眸色温软,看着面前少年欲说什么……下时温意渐褪,目色忽震。“你手法生疏,师父为何会放心让你来……璎璃呢?”
那双眸与榻上之人有七分相似的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下瞬动作迅速地将他的手臂牢牢包扎固定了。“便如你心下所想。”
云萧一震。
榻前的少年未让他再多去猜疑希冀,直接道:“你师父走了。”
走……了?
榻上之人的表情慢慢凝滞住。
墨夷然却平声对他道:“七日前便走了,你师父把你托付给了我义父,带着筋脉尽断的少央冷剑和惊云阁左护法乘马车离开了罗甸城,往的是西南方向……不过并未告知我和义父要去哪里。”
呆坐了少许,下瞬伸右手撑扶在了榻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