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头,未回头。怕一回头,便再难离。
此时那独自归家的小女孩儿已经走到了大方城西面的城门下,有感一道黑影从头顶掠过,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却已什么也无。
“……是鸦儿吗?”小女孩儿仰着满是灰尘的小脸,禁不住喃了一句:“飞得好快……”
山映旭日,晨风飒飒。
兵戈铁刃于毕节城前折射出无数道寒光。
城外空地之上,旌旗猎猎,金戈击鸣,马蹄声踏,步步逼近。
乌泱泱的反军与羌骑整齐排列在毕节城门前五百步外,扬起的灰尘裹挟在晨风里,浮起又落。
为首的叶齐与拉巴子,皆已扬手阻了身后士卒继续前进。
兵卒未入射程。巫亚停云率南冥、林海、孔嘉、孔懿与诸将立于毕节城墙之上,只看着他们。
数排弓弩手一手持弓一手握箭,背负矢筒,牢牢看着城外侵近的反军与羌骑。城墙上到处堆满了桐油、火把、弓矢、大锅大锅烧沸的金汤。
叶齐内力深厚,五感比到常人锐利得多,他微微仰首看了一眼城墙之上,便是冷冷一笑。“清云宗主,是已经跑了么?”
语声用上内力,能传数里之外,城墙上众人悉数闻声。
巫亚停云不动,立于她身侧左右的诸将便都未动。但城墙上不少兵卒听闻此话,脸上都浮现了异样,虽不明显,却也不乏左右四顾者。
顾后未见传闻中那一位不良于行的天鉴传人与他们同上城墙,面上恐惧与不安便更甚了。
孔懿转头便看了巫亚停云一眼,待她点头后,亦以内力扬声啐道:“罗甸被围时,城中不过五千病卒,直到被你身后的羌狗放火烧城,清云宗主都未弃他们而去!”
前军将军林海接话道:“此刻先生不过因大徒战死、病体未愈,不得以安歇后方,岂容你一个引羌兵入夏的反贼来攻诘谤毁?!”
此言出,城墙上众兵卒心下立定,皆沉下了面色,满面肃穆。
叶齐眼神阴鸷,幽幽冷冷地扫过了城墙上为首的几人,不无讽意道:“如此境况,安歇后方?”他再度冷笑了一声。“看来是真的跑了。”
垂目睇于面前地上,他寒凉道:“那个女人,也不过如此。”
喃罢,冷厉阴沉之声陡扬,睇目再看城墙上的中军,只一字:“杀!!!”
声浑厚如击罄,威慑四方。反军之列,士气大盛!
巫亚停云铁青着面色看着城墙下奔涌而来的反军之列,亦高喝扬声:“准备放箭!”
拉巴子蜷曲额发之下的小脸上只余肃穆。她腕上戴着一只由女子长发编织成的腕绳,此时手执长槊,看着毕节城方向,即扬槊大喝:“攻城——”
两万前锋羌骑随后呼喝高喊,纵马奔驰,很快穿插奔至了益州军与宁州军前列,举盾挡箭。
几乎同时,随着巫亚停云高喝:“放箭!!!”空中箭雨大批射落。
顿时,马嘶鸣、血飞溅、沙石飞、尘灰扬。
人跌落,人奔驰。
大片飞血扬沙中,拉巴子、弋仲、叶萍、叶青、叶飞亦纵马直奔城门!
巫亚停云见势,转指握紧了手中无形长刃,回转过头左右与南冥、林海对视了一眼,三人目中都是悍不畏死的凛然与释然。
巫亚停云率先飞身而下,南冥、林海紧随其后,城门亦同时而开,冲出两列五千中军将士,纵马扬戈迎向奔驰而来的反军与羌骑:“杀——”
拉巴子未曾与巫亚停云手中无刃刀交手,迎面不知其锋,被巫亚停云揉身下劈,斩去马下双蹄,滚落于地。
巫亚停云趁机与南冥、林海夹击于她,然被她躲过杀机,此后三人每每险而又险地躲过她手中三百余斤的铁槊,不多时,面上、身上,都是被少女挥槊时所扬劲风迸出的血口。然他们三人在战场上配合多年,默契无比,即便是作为西羌第一勇士的虎公主,亦难轻易同时搏杀他们三人!
孔嘉眼见弋仲挥动斩-马-刀已连斩数十人,手中玄铁扇旋射而下,直击弋仲后颈,被弋仲警觉回首,一把扬刀撞开!
孔嘉看了一眼立身城墙上指挥的孔懿,随后飞身而下,一把接住被撞回的玄铁扇,再度击向弋仲!眼中杀意毕现!
越来越多的中军将士被源源不断冲向城门前的反军与羌骑踏于蹄下,城墙之上,箭雨未止,靠近城门的羌骑与反军被当头浇落的金水惊退一时,很快又冲向城门、城墙,持巨木而撞,同时架上云梯,前赴后继。
一桶桶桐油被顺着云梯砸落,火把、火矢滚梯而下,城墙下立成一片火海。
叶萍向上甩出九节鞭,借力云梯飞身便上了城墙,叶飞见状长鞭借力随后而至,二人于城门上方与孔懿及城墙上的将士交手。叶青持沥血弯钺于城门前清出了一条道,而后即回头看向了稳稳坐于马上的那一袭锦衣人。
叶齐见得,眼角纹路微微一扬,转头看了一眼左右马上的赫连绮之与木比塔,随后眼神瞬间犀利如刃,当即飞身纵起,连踏数马之背与中军头颅,凝力挥掌便向城门而来。
但见战马哀鸣倒地、足下所踏头颅无不崩裂碎溅,叶齐沉力一掌就要拍在城门之上……
一道黑影瞬息已至,从一侧扬掌,亦重重拍向叶齐头颅。
叶青眨眼间只来得及看见疾影几重,风与火于眼前一掠而过,而后人影已至叶齐身侧,根本来不及去阻。
陡然心惊:“父王!”
第348章 远树带行客
掌风临鬓。
叶齐侧目觑见,眼神倏忽而冷,刹那间回身撤掌,险险避开。
城门未动,满地腌臜与血水。厚重的城门在烟与火中越来越烫。
叶齐掠身后撤,脚下一踩到地上的脏污血水,眉头便一蹙,回目看清来人,眼神冷峭:“云萧?”
一身烟色华服,锦衣长靴,玉冠金簪之人随即便露出了一抹冷笑:“还以为你们师徒跑了,原来真的蠢到留下。”
南荣枭看着他抬眼往城墙之上逡巡扫视过去。“你在这里,那你师父一定就在附近了。”
没有城门将破却被阻的勃怒,反倒勾唇露出了极轻浅的一笑。叶齐悠悠道:“如此,甚好。”
一身黑衣的少年人一脚踢起脚边尸体旁倒落的铁剑,使之抡转至半空,而后伸手一把接住。沉冷寒肃的目光始终未离叶齐。
烟烬漫天,火焰燎亮了旭日初升的曙光。天正明。
几步外,叶齐面上悠冷浅笑的神色转而恻恻。他又扫视了城墙上一眼。“那个女人派你来挡本王,是仅剩的两个徒弟,也不想要了么?”
未寻见那道白影,他回目看着面前少年,又几分冷戾地扬声:“不知你死时,那女人会不会现身?”
面上笑容倏止,叶齐再道:“即便不现身,只要她还在城中,在这附近,城破后,本王自然都能将她寻出来。”
南荣枭心下已拧。
——叶齐与师父宿怨深结,自己虽知他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师父,但……
南荣枭皱眉。耳闻他口中句句未离师父,心里到底生出几分异样,极为不适,心头几乎不受控制地一寸寸爬上寒意。
“是因为改立帝储的宿怨,所以你这样记挂、深恨我师父?”
毕节城门前,两军交阵的厮杀声中,满地横尸火海一侧。这位前太子殿下,今日的反王,只是听到面前之人提到他被改立帝储之事,就立时冷下了脸色。目光刹时变得极为幽沉冷戾。
开口之语声,难掩深恨,又难隐深怨:“不然呢?”
南荣枭突然想起了他与师父为救阿悦姑娘而入凌王府时……
曾将师父从王府长廊下接回。
那时的师父因饮酒,埋首在自己怀中昏昏欲睡,空茫的双目不时抬起望向前方,口中喃喃着:“跳舞……烟色……我冷……”
已然醉酒的白衣女子一度望着自己所在,如个稚子孩童好奇问声:“烟色是什么样子呀?为什么喜欢这个颜色呢?”
……
南荣枭看着叶齐身上的烟色华服。眼神突然也沉冷如霜,寒冽似冰。
心绪起伏一瞬,他回视叶齐,冷冷嗤声:“即便没有我师父插手王储帝诏,你也做不了帝王。”
少年之声冰冷而寒肆,无惧无畏:“薄情寡义,暴虐独断,又无容人之量,更兼与虎谋皮,引外贼入夏,分国土与羌,你有哪一点,配做大夏之主?”
叶齐眸光倏寒,语声阴沉冷戾。“纵是豺狼虎豹,也能为我所驱。你又如何能知,西羌各部与本王联合攻夏,不是在‘与虎谋皮’?”
南荣枭狂肆一笑:“你把自己比作谋皮之虎,实则却不过是只倒挂树间、水中捞月的顽猴。汲汲营营,费尽心机,不过是在捞一抹水中倒影。且你自视甚高,恐怕就算一早发现了自己是在水中捞影,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失败。只会立时把过错归咎在别人身上。”
叶齐语声霍然寒戾到了极点。“你在暗指什么?孤失帝位是自身之咎,不因你师父?”叶齐冷笑道:“这些话是你师父教你说的?因为城将破,因为命已危,想要孤归咎于己,饶过那个女人当年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