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想到什么,少年忽然就笑了笑。
笑意无声。
随后南荣枭夹起陶碟中的香蕈放进了端木若华的碗里。
山间亦或朽木上长出的植珍,味鲜香浓。在谷中时,二师姐和大师姐都常常摘来做给师父吃。小师姐也是喜欢吃的。
食不言。对坐的两人都未言语。
直到用罢了手中的粟米饭。
南荣枭便同云萧时一样,端来正温的茶水予女子漱了口,而后取来巾帕予她擦拭。
一言一行,便如回到了谷中时、回到了云萧时。
屋中长时静谧。
端木若华神色已怔。
“萧儿……”顿了一下,女子犹豫一许,改口唤道:“……夫君。”
只是唤声,并未相询什么。
但屋内少年人却知她已察觉。
南荣枭眉宇之间控制不住地温柔了下来。
若面前女子能见,便会觉到,此时的他,与云萧时,再无二致。
“师父……端木若华……”南荣枭忽是蹲到了女子面前,手执温热的巾帕,为女子细细拭过了纤白削瘦的十指。口中同时道:“你可知……七年前我刚从归云谷药庐中醒来时,见到你……是何种心情?”
女子静坐于木桌旁的一只方凳上,神色几怔。
“时连城覆灭,我家破人亡,爹娘与弟弟俱在我眼前被人屠戮……”少年语声虽轻,亦沉。“你治好了我身上的伤,使我得以醒来……只是那时,我此身虽醒,心却仍陷在障梦之中……脑中无时无刻,不在一遍遍地重复着爹娘与弟弟被长剑刺入体内、倒在血泊中的一幕……心只感、撕裂般的疼,生不如死。”
端木若华看着他所在,眉间不由得浮现怜疼。
“直到我听到你的声音,你的名字。”南荣枭无声一笑。“而后一瞬,我才真正地醒了过来。”
端木微一怔。
“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在面前之人几乎错愕的神情中,南荣枭看着她,续道:“在你,还不是我的师父时……”
“天隆元年的三月,你去过连城……”语声越发轻,也越发柔,南荣枭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道:“那时我应只有八岁,我也不知那便是喜欢,只是和弟弟偷偷去后院的景亭中……看了你一眼。”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记得你。”
端木若华空茫的目中不无震色。
“障梦中时,我寻不到出路……只得反复自问:我何能不死?因何不将我一起杀了?因何要独独留我一人于世间悲凉痛苦。可是只因你一言,我便醒了,我便……不想死了。”
语声转为喑哑,南荣枭道:“我想到……我活着,还能报仇。还能……再见到你。”
纵然必会活得很痛很疼……此生却似不那么难熬了。
眸中渐渐变得有些模糊。
南荣枭看着面前所坐之人,伸手慢慢抚过了女子鬓边的白发,那样轻柔。
“你封住我记忆这七年,作为南荣枭,我没法不怪你从始至终无意让我复仇……可作为云萧,他虽没了爹娘与儿时记忆,却也没了那一夜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说,你想以你之法,予我一世安宁。”南荣枭微微扬起唇来,笑道:“我当时未信。但此刻,信了。”
“端木若华,若我能一生都被你封着记忆……此后作为云萧作为你的弟子,亦未爱你……此生当真就可以安宁一世了。”他又似开心又似难过地喃声道:“你没有骗我。”言罢又喃了一遍:“你没有骗我。”
——“雪”字,上雨下山,泥泞之路。
当年蛊老劝戒之言,重又响起在耳……他看着面前之人,却只是恍惚。
——本已有上坡之难、下坡之险,又逢雨水,自是苦不堪言,其间艰险苦痛,怕是只有你自己能领会了。
可是何能不爱你?
不论南荣枭,还是云萧,只要我还是我……眼中能容得下的唯一女子,便只有你,只是你。
“师父,你知道守城之策的破绽是什么……此番弟子前去,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第347章 感时花溅泪
“师父,你知道守城之策的破绽是什么……此番弟子前去,有几分生还的可能?”
端木眸光一颤,眼眶刹那红彻,空茫的双目呆呆地望向他所在。“你,要去?”
南荣枭慢慢放下了为她拭手的巾帕,转而牵住了女子微见颤簌的十指。“记忆恢复后,我一心报仇,想要手刃父母仇人的冲动,比任何时候来得都要急切……除此之外,我想要带你回连城祭奠我爹娘……想要余下的时日都和你在一起。”指间牵握摩挲的,她的手指,苍白细瘦。南荣枭看着,不自觉地柔声:“和云萧时一样,想用这条命,照顾你,守着你,最后予你一线生机……可是,十一岁时起,你教给云萧的所有,他都没有忘掉,所以我也都记得。”
语声渐凝渐肃,南荣枭目中亦有一瞬间的空茫。“我以为我放得下。”
“你……”她想说什么,但多年承负在肩的责任让她无以为继,亦说不出口。
“到此刻,终于明白……”南荣枭眷恋又萧然地看着她。“我终归,也是你的弟子。”
语声已喑,她颤声言:“可是不一定是对……我……”不想换了……
“没有对错了。”南荣枭怜疼地拭去了女子无声滑落的泪。“这一次,不是师父选的。”
他浅浅笑道:“故而于我,只有愿不愿,没有错与对。”
若无云萧的那七年,我或许不会愿,但被你授教长大的我……
抚手在她脸上,摩挲过女子湿冷的面颊,他突然释怀了很多东西。“师父,云萧爱你,也敬你。”顿了一下,他忽而深深一笑:“南荣枭,亦是。”
不论恢复记忆前,还是恢复记忆后,都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都宁愿舍了这条命,也要救你。
所以我一定,拼尽全力回来。
一片惊悸与空茫中,端木若华听见他的语声轻轻响起在耳。“此去,定不让毕节城破。此去,我定归来寻你。”
自身前少年恢复记忆后,一度曾予自己的陌生感,于此刻荡然无存。
她忽而觉得身痛、心痛、无处不痛……只因他原来丝毫未变……只因他从始至终,都是她的……萧儿。
纵忆血仇。
纵念至亲。纵肆意,纵心寒,纵狠切。
实则,本质上却仍是她看着长大的那个细谨周全的温润少年。
她忽而伸手抓住了他的腕,声悲且恻,如舍心头血:“枭儿……”
他竟似一瞬间听懂了她所唤,乃是他的本名,乃是真正的他。眼眶亦刹那红彻。亦不忍再听。
抚在她脸颊上的手往下滑落于颈侧,轻轻一按。
女子声息一促,猝不及防地阖目而软,无声倒入了一侧少年人怀中。
“我已放出机括小蚕传讯给惊云阁的人,他们很快就会赶来。我回毕节城后,二师姐会来此替枭儿护你。”哑声俯首,轻轻吻了吻女子的唇,有水意顺着他的唇渡到了女子口中。咸涩湿苦。
南荣枭闭目一息,放下女子,以银针布阵为守,而后纵身掠出了这一间客栈。
闭目躺在客栈中那一方榻上的女子,眼角慢慢滑下了一道泪痕。分明无声,却似比以往哪一时刻,都要来得沉重。
此时天已破晓,远处的晨雾中,孤城遥遥,远看静谧又安宁。全然不闻兵戈之声,与即将到来的血刃刀光。
黑衣少年遥看罢,笑了一声,双手慢慢握成了拳。
毕节城本是易守难攻之势。即便兵力相差悬殊,守城应也有望。
但因是被羌骑逼入城中,中军兵力不过二三万已为反军和羌骑所掌握,这是守城之一大弊。如此境况下,只需强攻,城内的中军迟早被耗尽,反军联合羌骑拥十五万兵马之众,又会有何惧?!士气必盛。
而让中军一战必败、战之则城必破的那个最大破绽——就是叶齐和拉巴子。
此二人武力之高,均有一力破万法之能。若让他们其中一人近到城门前,只需一息间,厚愈数丈的城门就能被破开,随后反军与羌骑直入城内,中军再无还手之力。
而中军之中,巫亚停云手握无刃刀、领南冥、林海或可挡其中一人。孔嘉可挡弋仲,孔懿与其余诸将可挡叶萍、叶青、叶飞、木比塔等人。
而另一人,却已无人能挡。
是故,城一定会破。
故要守住毕节城,拖延到朝廷援军赶来,于反军、羌骑全力攻城的首战,中军必不能让他们破开城门,否则定败如山摧、一败涂地。
南荣枭纵掠几息,自大方城内一掠而出。想要回头看一眼心念所在……蜷指握拳罢,终未回头。
而要守住城门,必要有人能挡下叶齐、拉巴子中,另一人。
只是这二人,又岂是寻常人能挡得住的?必九死一生。
便见一道黑影如飞隼般划过城墙、城门、城外无垠的萋萋原野,疾影似风,一掠而远,人眼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