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其生。不知其死。
不知其人。不知其蛊。
不知他内里深处可还有意识,不知其往后余生,可还能恢复回昔日的那个少年。
就那样看着他。
见晨露渐散,感晨光愈明。
眸自恍惚,心自疼悸。
日复一日,轮转来去。
不闻其声,不见天明。
每日似见他,似未见他,每每看着少年人不言不语、静立如木的模样,心自牵疼,满身殇戚。
起初不识,后来能知。
此因思之、念之。
她已越来越思念他。
想……听他再唤一声师父。
亦或再度央着她,唤声夫君与他。
哪怕亲昵无度,所求更多,竟似也都无惧了。
只要……他还是他。
一念至此,眸光便恍,那颗于研蛊、入定之时异常沉静冷硬的心,于此刻柔化成了寒池清水,映着旖旎流转的月光,泛起阵阵无尽的涟漪。
“枭儿……”回过神来,她的手已抚上了少年的脸庞,指下每一下轻抚与触碰,于她都那样熟悉的人,此刻顺着她的心念近身来,伸手亦抚上了女子的眉眼。
一如枭儿彼时。
眸光描摩在少年紧闭的眼帘上,她已非盳目之人,眼中所见却似被蒙上了一层白雾,若隐若现,浑噩迷蒙,却能见。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人倾身而近,温凉的唇贴上了她的,摩挲轻依,而后张口含吻,唇舌纠缠着与她缱绻温存。
一如枭儿彼时。
待到醒神时,衣发微乱,白衣襟领微微敞开着,少年的手将她拥在怀中,如墨般的长发混着几缕她的雪发,缭乱于颈侧。
端木若华呆愣了半晌,方极缓又极郑重地离榻而立,背对少年站在了饮竹居内。徒留少年温顺地坐于榻边,仍旧闭目无言,转面向她的背影,不曾稍动。
女子心头不可能不惊,亦不可能不震,不可能不赧,亦不可能不惭。
师姐所言,枭儿此身只听从于她的心念……
方才那些……是因她一念起?
……不是枭儿如同昔日那般同她所为。
是她念起昔日,忆之思之,下意识引他上前来,同自己所为?
心绪涌荡迭起,倾覆如浪,袭卷着她怔怔、恍恍、惘惘地向前看去,眼前似清明得纤毫毕现,又似浑噩得昏茫一片。
既清醒,又沉沦。
再度回首望向身后、立身向她走近过来的少年,端木若华浮动的心绪,于这一时慢慢沉静了下来,微漪漾开,至波澜不起。
立身在辰时清透的微光里,少年双臂从后伸来圈搂住了身前的女子,而后低下头来轻轻蹭过女子头顶的发。
端木若华慢慢阖目,声息凝窒一许后,长长地舒出……
最后宿命般地抬手,慢慢回握住了少年人环搂于自己腰间一只手。
语声似呓,似叹,似低喃。“枭儿……夫君。”
……
彼时,益州毕节城。
前军将军林海大步行至众人于城内议事的县衙大堂,入内即凛声:“回大将军,斥候营终于探得了敌军长时不动,所候为何。”
“所候为何!”巫亚停云听罢即肃色。文墨染坐于其左手上首位。
林海行礼后道:“在申屠家群兽寻踪及掩护下,出城探查已久的一队斥候方才终于回了,言西面有数列羌骑兵沿淹水过越嶲郡而来,已入朱提郡。”看见大堂内众人面上惊震之色,林海眉间亦肃,再度凝声禀道:“队列足有十数里之长,粗略估算,不下十万人,且都穿着缝有铁片在胸口的兽皮袄,装备精良。”
“将铁片缝制在兽皮袄的胸口处,据说是烧当酋豪姚柯迴当年还是部落里最不受宠的王子时,乳母于他第一次被派出征战时,为他缝制的。”文墨染眼下青黑,细白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幽声寂静道:“后来他将此法推广,给他麾下引以为豪的十九万精锐铁骑都配备了此护心兽皮袄。”
巫亚停云面色更震:“来的人是烧当酋豪姚柯迴!?”
文墨染开口之声比到昔日柔静之色,明显更为幽喑了。“现下西羌境内,还有余力派出十万精锐铁骑入夏的,只有姚柯迴。”
巫亚停云眉间立时一拧。不只她一人,堂中诸将无不面色凝重了起来。
“姚柯迴此人,传闻生性多疑,自从做了酋豪,烧当对外征战,他都是派出王子或部下前往,自己拥守大军坐镇烧当王庭。”顿一声,巫亚停云面色更加沉着道:“此下先零、卑湳两大部落刚被虎公主降服,余下的小部落唯恐烧当向自己下手,正是动荡惶恐之际,他怎么会肯在这个时候离开王庭亲自领兵入夏?”
众人面上皆是肃色,眉间无不凝重。姚柯迴此人,除了多疑,骁勇善战且暴烈残忍,西羌各部无不惧之。
“此人若至,反军与羌骑接下来必有行动……他们得如此强援来助,很可能再次强攻毕节城。”届时羌骑汇合后足有二十余万人,是我方军士的两倍!
巫亚停云目中忧沉,双手慢慢握了拳。
“再派斥候营……想办法,烧毁他们的粮车。”
林海立时应了:“是!”
巫亚停云于此时转目与文墨染对视了一瞬,二人皆沉吟未语。
虽朝廷也暗中在调度北部的虎贲军前来相助,但羌骑骁勇,人数相当之下武勇尚有不敌,更何况敌军倍数于我等?
再若交手,必定是一场场硬仗。
眸光便皆肃沉。
……
毕节城外三十里,反军与羌骑联合大军驻扎之地。
主帅帐中,弋仲闻话“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太好了!父王亲自领十万精锐而来,如此守城的夏卒还有何惧!必能一举拿下这毕节城!”
主位上在坐的拉巴子看了他一眼,下时复又垂下了眼睛,蜷发刮过鬓角,眉间紧拧。
并无欣然之意,反倒颇见不安紧惴之色。
赫连绮之看着这位西羌虎公主,眼帘微微掀起了。
于心中冷笑一声道:便就再点你最后一次。若然还是不反,便莫怪我只能……
赫连绮之眯眼儿一笑,稚颜一脸无害,便问:“依诸位所见,酋豪大人眼下会是因何而来?”
弋仲率先出声:“这还用说?必是知晓了我等在主将率领下,这么多人强攻毕节城都未能成,前来问罪究责!再亲领我等破之。”说到主将时,他便有意回头看了一眼主位上坐着的拉巴子,眼中满含嘲弄讽刺之意。
但立身于拉巴子身后、深谙何木姐有多得酋豪怜宠的链侍,却已紧紧抿唇心头有了定论。
是因公主殿下的死。
公主殿下的死讯送回王庭后,酋豪大人一字也未回给九殿下,再听闻王庭递来的消息,便是酋豪领十万精锐骑兵而来,已过越嶲郡。
链侍手脚瑟缩了一下,坐在她身前的拉巴子微微佝偻着身子,表面干瘦却力逾千斤的小身子似乎在惧怕着什么。
似乎也已想到了,酋豪应是因为何木姐的死才会亲自入夏来。
眉间都是惴色,拉巴子最后道:“派人沿途接应和迎接,就等父王过来和我们汇合后,亲自领兵攻伐夏国吧。”
木比塔转目间便看见自家哥哥闻言,脸上骤然扬笑。
笑颜可人,纯稚无邪,眼中却丝毫未有一丝笑意。
赫连绮之随后便同众人一齐起身来,行出了此间主帐。
——自寻死路,怪不得我。
弋仲帐中。
“军师说得当真?!”弋仲面上难掩兴狂:“只要父王一到,拉巴子手里联合来的先零、卑湳部落十五万兵马,都会到本王子的手里?!”
赫连绮之微微一笑:“大殿下只管等着接手这十五万西羌铁骑就好。”
弋仲目中仍旧怀疑:“父王虽不喜拉巴子,但拉巴子的武勇父王向来也是承认的,当真会把她联合来的兵马都交到我手里?”
“一定会的~”微连绮之回望着眼前的烧当大王子,郑重地行了一礼,便道:“事情必会如绮之所预料的行进~绮之谨以这十五万西羌铁骑为诚意,从今日起,愿奉大殿下为主。此前大殿下将绮之引荐给七王女公主殿下,绮之所约定承诺的,也会一一兑现。”
弋仲兴奋地磨了一瞬嘴里的牙,而后仰头大笑了起来。“不错!之前看军师时不时就和拉巴子说那么多,本王子还当自己当初是受了你蒙骗利用!幸亏不是!”
“大殿下高看绮之了~何人敢蒙骗利用大殿下?又能蒙骗利用大殿下呢。”
弋仲再度大笑出声:“说得不错!”
笑罢,弋仲眉间忽又一拧,回看向赫连绮之就道:“不过你那个弟弟最近于本王子面前有点嚣张,军师记得管管!”
赫连绮之悠悠然笑着回看了弋仲,便道:“便是如此……我们兄弟二人明面上不可都偏向大殿下,如此九殿下才会信任我二人。木比塔于大殿下面前肆意无礼,实则是我刻意不可约束,用于取信九殿下。”末了,赫连绮之眯眼儿笑着,安抚于他道:“大殿下放心,他心下当然是随我站在大殿下这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