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亚停云当即凝色。
“然此下城外驻扎的羌营中,因虎公主降服了先零、卑湳两部十五万兵马而来,是以以之为首,由她担任着主帅。一个长期在烧当部落里不受重视、备受姚柯迴冷落的王女,此下却手握十五万兵马,在外为主帅……以姚柯迴多疑心性,可能心安么?”文墨染幽声道:“他们两军若和,方是我等需忌惮的二十五万羌兵,若然不和,结果如何便难预料了。且姚柯迴究竟为何兴兵入夏,我等还未可知,此时言其必胜,我等必败,墨染只觉,为时过早。”
巫亚停云听得目中见亮,心绪稳了不少,轻轻颔首:“监军大人所言有理。”
……
.
三十里外,羌营驻地。
拉巴子闻副官来报:“酋豪大人已到营中!”立时从椅中站起,快步欲赶去议事的主帐。
链侍于袖中蜷指握拳,欲同平日一样跟随拉巴子左右前去……下时拉巴子回身驻步,将她留在了帐中:“你今天,别跟来。”
链侍闻言愣在了原地,待到回过神,拉巴子已经向着议事的主帐行过去了。
心头不由一热,然袖中拳头只随同心里的不安,越握越紧。
拉巴子方入主帐,整个烧当无人不知其得姚柯迴盛宠的阿渥尔王妃就迎了上来。她满布皱纹的双手伸来,一把握住了拉巴子的一只手,眼眶通红,眼泪在眶中打着转,声音发颤:“拉巴子……何木姐她……她现在在哪?”
拉巴子瘦小的身子一颤,眼眶也立时红了。抬头看了主位上在坐的魁梧中年男人一眼,就转身带着阿渥尔王妃往外走。“拉巴子带王妃过去。”
王妃阿渥尔连连点头,眼泪顺着眼角的纹路连连往下流,她回头看了姚柯迴一眼,就跟着拉巴子往帐外行了。
姚柯迴粗遒的眉紧紧拧着,此时微松一瞬又再度狠狠一拧,下时立身而起……
弋仲赶来时就看见姚柯迴带着王妃阿渥尔紧跟在拉巴子身后,朝着摆放何木姐棺椁的营帐去了。左右都是跟着姚柯迴很多年的心腹将领,只身后跟着一个身背长弓的瘦长男子,年约不惑,额发蜷曲,模样秀气得像女人,是个生面孔。
“何木姐都死了,父王还……”嘴里骂骂咧咧几句,也跟在后面去了。
摆放何木姐棺椁的营帐内,从上往下系着很多彩色飘带,何木姐的棺就摆放在营帐正中,微微开着一条缝,按羌族的习俗,此举一为让死者有还阳的机会,二是等死者的灵魂进入棺内。
王妃阿渥尔入帐看到那口棺,整个身子便打着颤地扑了上去,姚柯迴亦步亦趋地从后扶着她,看见她扒着棺缝边哭边往里看,手握拳又松开,随后帮着她推开了面前的棺盖。
何木姐苍白温柔的一张小脸随即映入眼帘,阿渥尔王妃一声长哭,双手探入棺内摸索着棺内的女儿,边摸索边哭得抽噎,越哭越哑越哭越破碎,未久就上翻着眼皮昏厥了过去。
拉巴子看着背对着她扶棺而立的两人,亦已通红着眼眶泪落不止,眼见阿渥尔王妃昏厥过去,忙擦去眼泪伸手上前扶。
下瞬被姚柯迴回转身来,甩手重重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啪!”的一声重响,拉巴子嘴角当即沁出血来,一侧脸上指印鲜明。
姚柯迴扶抱着昏厥过去的阿渥尔,回身看过来的那瞬,脸色寒到营帐内外所有羌骑将领都“唰——”的一声,低头跪下。
拉巴子一身的血都往心口冲,眼帘颤动几瞬,退后一步也低头跪下了。
“先零部落里那些人!所有和他们王族有关的人!在王族手里做过事的部将!全部给我拖出来!杀了!!!”
拉巴子闻言双目一瞠,惊不住“腾”的一声抬头看向姚柯迴,语气满是不可置信:“父王!!!”
先零部落王族里的男人已经被她杀光了,余下的都是些老妪妇孺,性格异常懦弱,对王族里的男人如何行事根本无权过问,是以拉巴子饶了她们性命,还有先零投降归顺于她的那些部将,她先前都已赦免他们无罪!
“父王!!先零王族都只剩一些妇孺幼女了!阿姐的死跟她们没有关系,而且部将也是真心归降,我已经赦免了他们……”
“何木姐是我烧当最尊贵的公主!部落的明珠!她的死!你有什么资格赦免他们的罪!”姚柯迴说完将阿渥尔交给了一名随侍的女姬带下去,就领着随行将领大步走出了营帐。
弋仲也未料想到姚柯迴会这样勃然大怒,心惊之余看到拉巴子处境难堪又忍不住暗自心喜。
看来赫连先生说的那些,多半是真!
拉巴子带着自己的人赶到驻地中央那一大片空地时,盖在冷砺青石上的薄雪已经被热血融化成了血水,蜿蜒着流淌开来。
一具具老妪妇孺婴幼的尸体正被姚柯迴带来的精兵拖到角落里垒起,旁边被姚柯迴心腹之将架着脖子带过来的先零部将们正一个个被踢倒在雪地里,姚柯迴站在他们面前提刀就砍。
“父王!”拉巴子无论怎样劝阻都拦不住姚柯迴一刀连着一刀砍下去。“父王!!!”
一直到最后一名部将,姚柯迴手中大刀已经举起在他的头顶。
“阿达鲁鲁!”身后传来一声惊唤,姚柯迴手中大刀硬生生止了下来。
阿达鲁鲁是姚柯迴的乳名,整个烧当和西羌也只有一个人敢这样唤姚柯迴。王妃阿渥尔被身旁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姬扶着急步上前来,伸手紧紧握住了姚柯迴握刀的那只手。
姚柯迴回转头去看她,王妃阿渥尔抬起一双哭肿后通红的眼睛看着他,流着泪看着他摇了摇头。
姚柯迴一霎时胸口起伏难止,魁梧如高山一般的身体微微发着抖,迎着益地呼啸的朔风竟似也红了眼眶。
拉巴子终于看见姚柯迴收起了手里的大刀。
他转身一把搂住了昏厥后刚醒便咬牙迎着风雪出来劝阻他的阿渥尔,抬起兽袄长袖粗糙地擦去了眼睛里的湿意,便一下一下轻拍着阿渥尔的肩头,向着此间驻地早几日便为其准备好的寝帐行过去了。
在他扶搂着阿渥尔转身走远后,那名从刀下捡回一条命的先零部将腿一软,瘫倒在了同僚的血中。
当夜姚柯迴就以拉巴子贸然带着何木姐去往先零、卑湳和谈,却护卫不周,致公主何木姐受辱枉死为因,禠夺了拉巴子的主帅之位,将她手下先零、卑湳两部的十五万兵马都丢到了弋仲手中,命拉巴子于弋仲手下任一先锋副将。
弋仲闻讯狂喜,马上斥了两名手下将那名从姚柯迴刀下捡回一命的先零部将又重新拖了出来,一刀杀了以讨好姚柯迴。
姚柯迴碍于阿渥尔,未多言什么,但无疑默许了弋仲的行径。
羌营驻地中,此番形势已然大变。
……
天隆十年的最后一日。
归云谷中,端木若华竟于慕天阁中寻到了另一本蛊老的手扎。
其间笔记虽陈、亦新,观之竟似写下不过数年。
然按清云鉴历任时记,师祖蛊老散人身死,应已逾数十年。
白衣人握着手中微微泛黄的纸册,思绪辗转良久,未能明。至后慢慢抻指,翻开了手中扎记。
下瞬,双目不禁微一瞠。
手扎中所记第一句,便是:余炼成了蛊医之道、传闻中的不死蛊。
指尖禁不住颤了一瞬,端木若华凝息罢,续往后观之。
“经万难,血元蛊成,余将之种于自身体内徐徐育之,以药毒为食,炼之育之,历时十七年,终转为阴阳蛊。不料阴阳蛊成后,竟与余之心绪相关联,余悲其亦悲,余痛其亦痛,阴阳蛊因余之心绪悲痛时,亦会反噬于余,余便有感噬心之痛,此痛蚀心噬骨,不堪卒忍,痛时臂间自发生出一圈蛊相脉纹,竟唯有煎熬待此脉纹环绕生成一圈,噬心之痛方止。于是余自此谨慎心绪,不思悲苦,方得人蛊相安。后来又历数十年,余大限将至,阴阳蛊竟似不愿与余同死,在余将死之际钻入了余之心脉,不死蛊成,余身亦殒。”
端木若华观至此,已感惊异,然其记载详尽,且多处与花雨石诉与自己,枭儿育蛊之状相合,不似为假。便更引之为异。
“余安躺于余弟为余所备之沉水棺中,脉息断绝,意识空悬,只觉行于一片无垠白茫之中,不知年岁。后来忽有一日,睁目而醒,自棺中而出,方知已历数十年。作古未朽,盖因体内之不死蛊。”
端木若华声息已凝,再思昔日幽灵鬼老于己种种行径及告诫之言行,竟都不觉往师祖蛊老身上牵联而思之。
将殒清云鉴,因收奇血后——便是师祖留于鬼老的遗训,告诫于她。
倘若这一则师祖的手扎中所记未假,那时鬼老与她所言,是遗训还是转告,便不得而知了。
“余出棺后,免惊旧人,常避之。数年后,有感此身每况愈下,行将朽木,同时察觉臂间蛊相脉纹色淡将消。随着余此身越来越虚弱,臂间脉纹渐淡渐消,且虚弱得越明显,脉纹淡得越快……余自此才明悟!余臂间之蛊相脉纹,应似老树之年轮,每一圈指代此身与体内不死蛊可活之年岁,待到蛊相脉纹淡去消尽,年轮亦不复,余与体内之蛊大限便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