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应有地下河,师姐去洗洗手吧。”赫连绮之凭着记忆里赫连秀与他描述的峡谷地貌,指了地下河应属的方位给面前之人。
女子点了点头,便乖乖地转身寻去了,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黑暗中。
赫连绮之坐于地上不动,迟怔地看着那道背影隐没于暗。他恍惚了一瞬,才慢慢从怀中拿出了固元凝血的丹药,喂自己服下了两颗。
眼下环境不适宜取出陶片处理伤口和止血,只能先服凝血之药让伤口慢慢止血。
端木若华洗完手便脚步轻快地寻了回来。而后看着赫连绮之同样沾满泥与血的双手道:“你的手也很脏,也去那边的水里洗洗干净吧?”
赫连绮之下时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确实破皮沾血的地方满是黑泥与尘,只有方才拿药的指尖还留有小块的薄灰与余白。
他仰首看向了站在他面前,仍处于醉酒中而不自知的女子。霍然笑了起来。“师姐,这是我第一次看清自己手上……沾了血,满是污泥与尘,脏成这样了。”
“你眼睛不好吗?之前都没有看见吗?”她软糯着声音,下时半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以前只道师姐看不见,眼睛是瞎的。”赫连绮之看着她于自己眼前晃动的手,脸上笑意愈深。“现在才知道,师姐虽然看不见,却不瞎。绮之自以为看得见,却真正目盲,也心盲了这么多年。”
“没有啊,你的眼睛跟着我的手指在转呢!是好的,看得见。”白衣女子笑着盯着他的眼睛,倔强地开口反驳道。
“也许只有你像此刻这样了,绮之才敢在师姐面前,无所顾忌地说出来……”一声长笑,赫连绮之回视着面前笑颜明亮的女子,有些贪恋地想要伸出手去抚她脸上的笑,下瞬看到自己手上的泥与血,又堪堪止在了半空中。
他的视线慢慢垂落,眸中越来越空,语声忽而压抑又惨恻。“师姐你知道吗……那个男人……那个我恨了半生的男人……自以为他抛妻弃子……丢下我和我娘不要的那个男人……我们的师父……陆清漪……”
破碎的哭声再难抑制,回荡在峡谷地下的深处。“他……”
他没有任何,对不起我与我娘。
因为我原本就只是,一群流民强-暴我娘,生下的野种……
当年夏国的第八任清云鉴传人清一大师流落羌地,化名陆清漪,被大榆谷的羌族姐弟所救,后来被夏明帝派当时还是叶家影卫的墨夷氏寻回。
陆清漪看出了本该和他一起回返大夏的九州御,已与救他的西羌少女相爱,便命他留下,管理和主掌羌地三年,两人一起发展起来的大同军,自己随同墨夷氏影卫回返夏国。
他走的那一晚,情窦初开的羌族少女冒雨追了过去,赫连嫣在雨中寻找他马车离开的痕迹,却被雨迷了眼,骑马追去了另一条偏僻的小道。
而那小道上,正有十几个流民蜷缩着躲在树下避雨。
赫连嫣下马向他们打听有没有见过一辆汉人的马车驶过……
十五岁的羌族少女白得像个瓷娃娃一样,双颊粉嫩,黑亮的眼珠儿像晶莹的葡萄一样又大又圆。因为淋雨,湿衣与发皆贴在了身上,看起来单纯明丽又惹人怜爱。
等到赫连秀发现姐姐不见,骑马追到陆清漪的马车,却没有寻到姐姐时,心里立时就预感不好。
他与陆清漪一起寻回,寻到了那条偏僻的小道上。
当时赫连嫣躺在树下,已经被那群流民折磨得奄奄一息。
冷夜的雨打在她苍白如纸的面颊上,她张着空洞的大眼仰望着暗沉落雨的夜空,一面无知无觉地流泪,一面嘶哑唤声着陆清漪的名。
护送清一的墨夷氏影卫被清一下令,将那十几个流民全数斩于了剑下。
陆清漪抱起了树下破碎支离的少女,揽在马车中,回返了大榆谷。
少女在陆清漪的救治下整整一月才醒,其间一直因为发烧处于半梦半醒的浑噩惊戄状态,陆清漪守候在榻前,一遍遍地出声安抚少女,直到少女终于能够安睡到天明。
后来赫连嫣醒来,看见陆清漪,说那一晚自己骑马去追他,后来……后来怎样了?自己是不是追到了他?
陆清漪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终不忍说出实情,只点头诉与她:追到了。
“那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因为那一晚你的马跑丢了,你淋了雨,是和我一起乘马车回的大榆谷。”
后来赫连嫣发现自己怀孕,理所当然以为是那一晚陆清漪与她……
所以他才会为了她又回来了大榆谷。
为了安抚赫连嫣,陆清漪在大榆谷留了一月又一月,直到明帝再度派人寻来羌地,催了一遍又一遍。
赫连秀将一切看在眼里,大榆谷中,暗中潜伏在侧不时催促陆清漪离开的夏国武人已经越来越多。
他知道姐姐肚子里孩子的真相,也知道陆清漪在夏国当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这个男人根本不属于他们这小小的西羌大榆谷,最后一定会离开。
于是在姐姐对陆清漪的依恋更深前,他叫陆清漪离开了。
时陆清漪心有不忍,赫连秀看着他忍不住红了眼眶:“可是你一定会走的不是吗?我怕继续拖下去,你再走,姐姐就活不下去了……”
陆清漪听了他的话,一夜辗转未眠,他想要留下一封书信与她辞别,但提笔数次后,未能写出一言一字,最后叹声罢,只留下了一幅画。
——便是那幅后来被赫连嫣绣在了赫连绮之腰带上的山河日月图。
不论赫连嫣,还是不明真相的九州御、九州旭,都将那幅画解读成了:吾心在夏,不会留下。
对,亦不对。
不对,亦对。
总之是因为责在大夏,所以他不得不离。
次日陆清漪随同墨夷氏影卫驱马而离,榻上原本安睡的赫连嫣突然醒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泪如雨下地奔出屋去,追马相留。
然陆清漪记着赫连秀的话,决绝地策马而离,未回头。
赫连嫣就这样捧着那幅画,爱了,也恨了陆清漪一辈子。
峡谷地下,赫连绮之看着面前满目单纯望着自己的女子,哑声笑道:“师姐可知?我来归云谷的第一年,那个男人……我们的师父……陆清漪……他就因为得知了我娘的执念,又回了一踏大榆谷,他自觉无法将当年真相说出口与我娘听,于是写下了那封信……便是师姐转交予我的那封信……只要看了那封信……便能知当年真相……”
可是当陆清漪再度回到大榆谷,看到赫连嫣见到自己的震动与惊喜时……他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闪烁飘摇着,仍旧炙热明亮的火焰,好似从未熄灭过。
陆清漪看着她眸中那簇火焰,向来平静无漪的心,似被烫起了阵阵涟漪。
让他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那封信来,交予她。
于是他默声良久,只诉与了她:自己是夏国的清云鉴传人,所以不可能留下来,当年是,现在也是……
赫连嫣愣愣地看着他,直到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一颗又一颗,连成了线……却仍倔强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陆清漪转过头不再看她,最后与她道:“当年的一切,便都算作意外……你忘了我吧。”
后来即使面对九州御的诘问责难,他亦未再替自己多言一句,只独自带着那封信,又回返了归云谷。
“陆清漪在那封本应阐明真相的信最末,添了这样一段话……”赫连绮之双颊上的梨涡伴随笑容,浮现得那样明显。然过分明亮的眼中,分明闪出了泪光。
——余看到她脸上分明满是怨与恨,怒与痛,但眼中仍燃着那样一簇火焰,飘摇不定地闪烁着,却似不会熄灭。
余忽然意识到,若将当年那一夜的真相告诉了她,这一簇火焰,便会熄灭。
那一刻比起其他诸事,余似乎更不愿见,明焰将熄。
对余之恨也罢,怨也罢,似乎都已无那般重要。
只望安好。
旧事本应随尘落,此后当、不会再提了。
……
便如陆清漪信中所言,后来即使回到了归云谷,他亦未将真相告诉赫连绮之。
那个天生一张娃娃脸,年过而立,形貌仍同少年的人,坐于峡谷下方的泥沙碎石上,满目是空。
那个男人由着自己恨他,怨他,将满腔偏执与怨愤都对准了他。
——却仍旧在那三年里,悉心教导了他,照拂着他,似乎真的把他当成了亲子。
直到他死,直到自己将烈性朱叶果刻意喂给了旧伤复发的他……致使那个男人在血脉逆行中,痛厄濒死。
他才强撑着一口气,诉与榻前的自己:“你走吧……从今以后……你便不再是归云谷……我的弟子了……”
眼中闪动的泪光,终于还是化成水,流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