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绮之突然忆起了,那夜陆清漪站在树下,对抓完毒蛇后爬在树上休息,因为摔伤、因为淋雨、发着高烧的自己说:“下来吧,我接着你。”时,那双同时张开的手臂。
他那时,应该是真的把自己看作了儿子吧。
自己假装乖顺地跳入他怀中时,故意放出了背上竹篓里的毒蛇,让毒蛇也同时扑向了树下的男人,狠狠咬了他一口。
而那个男人,即使迎着扑咬而来的毒蛇,亦将瘦弱的他稳稳接入了怀中,没有避开,也未将他当成毒蛇一起甩开。
赫连绮之控制不住地蜷指,握紧了自己沾满血与泥的手,眼前慢慢模糊成了一片,他的语声仍旧森然而嘶哑,却又无助至极。“师姐,师姐,我的手已这样脏了……”
泪滴于掌中,很快被泥污与血淹没,悄无痕迹。“……早就已经,洗不干净了。”
峡谷上方的天光渐暗,白衣女子看看他,又看看他脏污的手,下时转身离去。
赫连绮之麻木地看着她的背影再度消失在眼前,一时惨笑,一时长哭。久久不能歇。“这半生……我活得多可笑……又多可悲……”
自以为的复仇。
自以为的深恨。
自以为的怨愤。
却竟然不过是一场笑话!
恨错了人。怨错了人。怪错了人。杀错了人。
错得多离谱……?
而他错了半生,偏执了半生,枉费了半生,徒劳了半生……
一直在做的,唯有一件事。
恩将仇报。
无论对她,还是对陆清漪……满心皆由恨。
即便最初时……分明不只有……恨。
“师姐……师姐……”峡谷的地下太暗,风太静,地太冷,他忽然忍不住哭着唤声于她。“是因为绮之做错了事……错了太久……错得太多……所以你也要丢下我了吗?”
“师姐……师姐……”哭声愈响,他呆坐在一地碎石泥沙中,突然哽咽,继而泣不成声。
从未像此刻,像个孩子。
他貌同稚子,却无一日做过真正的稚子。唯有此刻。
黑暗中,女子的脚步声再度轻快转回,她跑到地下河边,寻出了袖中的白练,截断后在河里浸湿了水,捧着回到了他的面前。笑颜仍旧明亮:“可以洗干净的,我拿布沾湿了水过来,只要多擦几遍,就能帮你擦干净了!”
说着便拿手中湿淋的白练轻轻擦拭起了他的双手。
不顾藏于袖中,那原本纤尘不染的白练,顷刻被他手中泥污与血,染成了黑灰色。
赫连绮之一时呆呆地看着她,被泪浸满的眼中,映着她垂目认真替他擦拭双手的模样。眼中的泪凝滞一时后,更如雨下。
“不要哭,不要哭!”而她抬头来看他一眼,寻出白练中尚且白净的地方,继续替他擦拭着双手。“很快就可以擦干净了!”软糯的语声那样认真,半是急,半是哄着他。
模糊的视线中,赫连绮之看着她将手中长长的白练都拭成了灰黑色,然后重新拖抱起那堆白练寻去了地下河边,不多时又抱着被她洗净的白练捧回了他的面前,再度帮他擦拭手上的泥与血。
来回数次。
终于将他满是泥污与血的双手,擦拭得再无一点泥尘与血迹。
而她纤细冷白的指尖已经被水揉皱,掌心破皮出血的地方也已经发白变皱。
“好了!擦干净了!”她高兴地仰起脸来看向了他,开心地弯起了眉眼,从来沉静淡冷的脸上,此刻唯见单纯无垢,寻不到一丝阴翳与尘霾。
赫连绮之看着她,睫羽上的泪无声滚落了下来,久久,半是哭半是笑地轻轻“嗯”了一声。
他从怀中取出伤药,慢慢倒在了她掌心破皮露肉的伤口上,再牵出她袖中干净未湿的白练,截断后,替她轻轻缠裹在了伤口上。
她好奇地低头,用纯稚无邪的双眼低头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双掌掌心,而后开心地喃声:“不疼了。”
抬头来回看向他,又道:“你真好~”
赫连绮之又想起了初到归云谷的那一晚,她抱着一床又一床被子,焦急又无措地盖到自己身上时的模样。
苍白无血的唇轻轻动了动,娃娃脸的“少年”眸中盈泪,看着她,慢慢笑道:“师姐真傻……好的,明明是师姐。”
面前的女子突然歪过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无知无识地靠向了面前的人。“我突然好困……”
软糯又单纯地蜷靠在了男子怀中,端木若华几乎下一瞬就闭上了眼睛,最后嗫嚅着喃声:“我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醒了再跟你玩……”
赫连绮之贪恋地怀抱着她,低声道:“等你醒了,恐怕就不会再肯,跟我玩了……”
第376章 早秋惊落叶
峡谷上方的一线天光彻底暗了下来。清秋夜凉,峡谷的地下越来越冷。
内服凝血之药,凝血的速度远不如包扎止血,虽此刻慢慢已止了血,但失血的眩晕感亦侵袭而来。
赫连绮之向来粉嫩莹白的面色,因失血而苍白倦惫,唇色越来越浅。
他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女子,忍不住轻轻蹭过她的鬓发,更紧地抱紧了怀中此刻存留的温暖。
“我十一岁离开大榆谷时,跟我娘说……一定会把陆清漪带回到她面前……后来……”语声轻颤着哑滞了一瞬,语声方续:“后来我亲手杀了陆清漪……这个我以为是我亲生父亲的男人……我怕我娘得知后……承受不了……所以不敢回去大榆谷……不敢见我娘……”
“之后的十几年,我一心筹谋灭夏……直到木比塔找到我,我才知道我娘早已在大榆谷中过世了……”
没有天光的映衬,那张娃娃脸上、大而有神的眼瞳变得灰败如木偶,由落寞到凄冷,再到惨恻失神……最后变得无神。“十数年,我都没能回去探看过我娘一日……我由此,更恨陆清漪……也更欲灭夏。”
“……直到看到了师姐予我的那封信。”
嘴角的梨涡再度隐现了,黑暗中,他脸上浮现出的笑,再不复可爱之感,只余惨恻戚绝之象。像深秋霜落后慢慢失去生机的野草。
“原来人生只有一个目标,失去那个目标后,竟会如此茫然。”喃声罢,赫连绮之的视线往下,落在了自己腰间那条洗到发白的老旧腰带上……肋下嵌入的陶片,使他的血顺着腰线往下流淌,不知何时早已浸湿了这根腰带。
腰带上,有他娘一针一线,亲手所绣的那幅山河日月图,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仍旧隐约可见。
便似验证了,他娘对陆清漪一辈子的爱与恨。
更似验证了,他半生徒劳的偏执,和这一场笑话。
他看着这条腰带,复又笑了起来,笑到伤口崩裂,再度渗出了血。
笑声一声又一声地回荡在这方黑暗的峡谷之下,似鹰枭鬼魅,凄厉又嘶哑。
……
次日端木若华醒来时,他二人已身处峡谷上方的一辆马车里。
白衣白发之人看着马车内背靠车厢面色惨白若纸的赫连绮之,微愣了一瞬。
“绮之后来想了想,不欲让木比塔留于夏军中为质了,由我这个‘西羌蛇子’亲自为质,承诺毕节城外的十万羌兵撤去……师姐觉得怎样?”
他的声音嘶哑又喑抑,白衣人听得,眉间不由微微蹙起了。端木若华看着他道:“气息虚浮至此,你何以伤得这样重?”
赫连绮之回看着她,久久,未能从女子眸中看到一丝涟漪和浮动……不由确信了,她对于自己醉酒后的事,当是分毫无知。
“我在峡谷地下所设的陷阱,后来还是被牵动了……由此摔落至峡谷地下……受了重伤。”赫连绮之苍白着脸笑了一笑:“也算是绮之咎由自取。”
端木若华欲看一看他的脉,又觉心绪十分茫然混沌。下瞬掀开马车车帘,看向了马车外。
日正风清,天际仍旧飘浮着浮云点点。一行人仍旧留在会谈的峡谷中。
便似她只因饮酒昏睡了片刻,醒来赫连绮之便被从峡谷之下极快地救了上来,前后不过几刻。
白衣的人转目,看见马车外距离百丈,木比塔一脸阴郁狠戾之气地骑在马上,领身后八百羌骑,正与南冥、孔嘉、孔懿为首的八百宿卫军对峙。
四周疾风拂劲草,能感剑拔弩张之势。
而脸覆铁面、眼蒙黑纱的黑衣少年,正站在对峙的两队人马之间,巍然不动。
端木若华已然察觉,少年人所站的位置,仍是她此前嘱咐枭儿立身相候于她的那处……
而不远处的峡谷中间地段,确有一处往下塌陷下沉的裂罅深坑,便似如赫连绮之所言,是他设下的地陷陷阱后来仍被牵动引发。
端木若华心头微感异样,又不知为何,脑中残留着些许混沌之感。
她足尖微一点,自马车中飞身而出,无声落步在了宿卫军一侧。口中轻唤了一声:“枭儿。”
众人闻声,皆醒神一震,下时都转目看向了白衣白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