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征震色道:“如此说来,先生之父确是小缳王叔?那先生与朕岂非是堂兄妹之亲?!”
亭中白衣女子面容如水,微澜不起,双目垂落下来,微低头与身前帝王道:“端木与家母,皆无意与叶氏皇族攀亲,更不曾想以此间牵连,为己谋求一荫、一瓦、一粟,今日为救爱徒请用无尘珠,适才道出,望陛下酌情。”
白衣白发之人正视帝王,语声转而凝肃:“端木所言,句句属实。”
叶征叹了一声,忽而笑道:“先生是清云鉴传人,大夏境内世人无不尊崇,只要你想,开口之言可等同天示。其实先生想用无尘珠,明明只需跟朕说,得预无尘珠将为祸夏国,此后不能再将之留在皇宫,需由你带去归云谷……朕即便有先诅训诫在,又如何能违逆‘天示’?自然只得遵循……可先生偏偏从未想过利用自己清云鉴传人的身份,谋求心中所欲。”
端木若华闻之已震。
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叶齐最后所诉之言。
——“在孤眼中,你便是我大夏朝最异的妖!最邪的道!”
——“身承天示,言之为预,倘为妖人,天下必乱!恐怕这大夏也早已成了清云鉴传人的大夏!”
确实,可乱朝纲。
确实,可覆天下。
端木若华恍惚间觉到冷汗濡湿了脊背,突然有些后知后觉了那人口中的“幸是”……实际承载了多么沉重的份量,又饱含了多少惶恐忧惧。
——“幸是清云鉴传人,代代都如你这般单纯,如白纸,又似顽石!听从天示,只道所预……”
倘为妖人,天下必乱。
叶齐所言,分明分毫未错。
端木若华突然忆及当日崖壁洞中,叶齐所言那一句,忍不住问向了面前帝王……
“陛下还是七殿下之时,想要当皇帝吗?”
叶征听得眸中一震。眸光颤动罢,看向了亭中他处。凝声反问:“先生何以……突然有此一问?”
白衣人观其神色,心下亦有些震怔。“七殿下竟,原是不想。”
面前帝王霍然苦笑:“先生见微知著,竟一眼就洞彻了朕心所想……既如此,朕亦不必再向先生藏掖隐瞒。”目光随风而远,叶征脸上的笑容亦随风而淡、而逝。他看着天边绮丽的残阳,慢慢道:“朕曾……有一位故友。朕与他相识于微末……当然是他的微末,朕毕竟是个皇子。当时朕还年少,酷爱山水文章,尤喜以字词短句描绘一地一景,只觉钟灵毓秀,精巧瑰丽,其间一言一字皆美极。我选了各地学子入京备考期间,将我雕琢良久、自认不俗的一篇山水文,挂在了学子馆对面的茶楼,那里有一处专供文人展示文墨之处,我派人将之挂在了最显眼处。往来茶楼学馆者,无不驻足久观,对我这篇山水文赞誉有佳,唯有他……”
言至此处,亭中帝王蓦然轻笑了一记,眼中笑意久不散。“评我‘满篇辞藻,空无一物,执笔者盖不知人间疾苦’……言罢讽笑一声,转身便离。我坐在茶楼二层,听见他所言,原是气急败坏,觑见他脸上那一闪而逝、可谓柔柔静静的笑容,又有些迷糊,待到回过神来,才意会他那表面文静的笑容真是讽刺至极。”
“我因心中不服,亲自拿着文章寻到了他落脚的客栈,言明只他一人有眼无珠、出言贬讽,旁人皆是赞誉有佳……他道——”言至此处,又是一笑,叶征无奈道:“盖因文章最末的皇子专印吧。”
“我依他所言,改用普通的纸,普通的墨,去了皇子专印,誊抄一份改挂到了城西的茶楼……赞誉贬损便基本倒置。真是哭笑不得。”眸光渐深,叶征轻言道:“我不得不服。”
“他……怜苦百姓,心有大志,又心思细腻,是个性情中人。常年都是,既有远虑,又有近忧。几乎每次见面,他必与我陈忧思,诉民间疾苦,言时事之弊。我常替他转呈到父皇面前,偶得一句嘉赏,常被言僭越。我知晓这便是他结识我所求,我只愈成全。纵为所用,也觉无妨。”
“我只是个皇子,并非储君,行为纵使有些出格,亦无伤大雅、无足轻重。他登科及第,却因言被斥,不得重用,我想要寻机与他表明心意,此后即便不为父皇所喜,亦决定为他转呈忧思与百姓之苦、时事诸弊。但……”
亭中帝王回转头来,看向了白衣女子,苦笑道:“我突然成了‘应为帝’之人……皇兄一朝失太子之位,我一朝成了待立的新帝。应该所有人都觉得朕得天眷顾,何等幸运……可只有朕知晓……”
我与他再无可能。
我可以是他的知交、是他的伯乐、是他的故友……但绝不能是他的君王。
否则。
朕言行有失,行危害社稷、动摇朝堂之举,他便该是第一个站出来指斥朕过错之人。
“朕此生都无法再与他表明心意。不可,亦不能。”
直至此刻,随叶齐之言一片片聚积起来的乌云,终于彻底阴蔽了天空,在寒日里下起了冰凉入骨的冷雨。
端木若华看着面前两步外的帝王、帝王眼中痕迹虽淡却挥之不去的寥落、周身若有若无的失意怅惘……
终忍不住道:“陛下……可曾怨我?”
“最怨先生的应该是皇兄吧,我知晓他为稳储君之位所受的苦……至于朕……”叶征望着御花园远处微久,道:“先生的为人朕清楚。既是天示,你我皆只得遵从,天命如此,还能如何。朕知晓,人生在事,憾事难免,总有失意……在天下人眼中,朕已是世间罕有的幸运儿了。”
白衣人看着他的背影,指间渐蜷渐紧,想说什么,然风拂过园中草木,一簌,又一簌……终是什么也未能言出。
“先生帮朕办一件事。”叶征下瞬垂目望向脚前随风颤簌的草木,平声与女子道:“先生虽也是我叶氏子孙,但先生爱徒云萧终归不是。朕所托之事若能办成,朕甘愿担下违背叶氏祖训的罪责,引先生师徒二人入祈天塔,用无尘珠。”
回首望向身后白衣白发的女子,亭中帝王眸中晦涩了一瞬,最后凝声道:“便是来时,朕言欲要请教先生的那桩私事。其实,也当是国事。”
落日残阳斜斜铺照在帝王周身,竟无端晕出几分颓靡的厌色。白衣人见得,心下亦平白添出了三分失意。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凝声更静:“陛下所托何事?”
……
出得皇宫,广厦连绵,街衢喧闹。年关将至,又逢战事大捷,百姓眉眼间多见喜色。
行至洛阳东街。腊冬时节,寒梅已绽,满街能闻若有若无的梅香。
白衣人忽而怔忡了一瞬。
随行于白衣女子身后的少年人便也无知无谓地跟着停下了脚步。
他始终警戒着满街或近或远的行人,害怕自己和子蛊受到伤害,但本能告诉他必须听从子蛊予它的指示,于是强行压制住了对四周活物的攻击冲动。
在他的世界只有两件事。
——保护子蛊。
——“子蛊之请,母蛊不违。”
但偏有一只活物,从高处落下,很快的时间里突然离他的子蛊那么近。它本能地想要攻击。
仍旧被他的子蛊强行制止了。
他必须遵从子蛊的意愿,于是他停下了攻击。只是警戒,只是时刻戒备着所有出现在子蛊身边的活物和危险。
从一家茶馆二楼跃落下来,正落在白衣女子面前的是一名戴着斗笠的青年。
端木若华制止身后之人的攻击之举后,便看着面前之人微微颔了首,轻言语之:“随我入内相议罢。”
南荣静看了一眼被清云宗主压下手腕的哥哥,而后点头与面前女子应声:“好。”
三人前后行入了一家名唤雪胎梅骨的酒肆。
肆内酒香扑鼻,梅香也更为馥郁。
一身翩跹蓝衣、眉目清婉、气质如兰的女子坐在酒肆内一间方桌前,见着三人入内,起身相迎,并命人随后合上了酒肆的门。
四人分坐方桌四边,端木若华始终伸一只手落在黑衣少年执剑的腕上,半是安抚,半是压制。
随后宁声道:“陛下允我与枭儿入祈天塔、用无尘珠……但在此之前,需完成他所托之事。”
南荣静已然取下了斗笠,过于昳丽俊美的脸庞上闪过一刹时的惊喜,下一刻即开口问道:“他所托何事?”
白衣白发之人轻声言:“治好左相。”
蓝苏婉闻话目中一闪而过的殇沉,唇间紧抿,语声已凝:“大师姐入土为安后,文大人回府当日便已病倒,宫中太医悉数已去看过,皆束手无策。他是梅大哥义兄,昔日为我惊云阁副阁主,我也已经前往探过……心神耗散、积疴日久、病体亏空,已是病入膏肓之象。穆流霜统领护卫在他门前,也与我说了师父此前为他诊脉所言。”
蓝苏婉沉沉叹声:“对于一个断了生念之人,我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医治。可无论为了私心,还是国计民生、朝堂安稳,我也都想要文大人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