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枭震了一下。
璎璃与蓝苏婉心头亦是微震,下时起身来,退出了此间屋内。只留他们二人。
榻上满面苍白之人因着心中所想言出时,未觉什么,看见璎璃与小蓝起身退出此屋,方觉耳廓染上热意,有些愣然地转回了目光。
南荣枭行回榻沿,伏身半跪于她床头,近在咫尺地凝望她复明后如雾如岚的一双眸。“师父的身子会好起来吗?”
榻上之人放于内侧的那只手,指间蜷起。
她回看着他,微久,呢喃回与他:“……会好起来。”
“会好起来,此间我就原谅你。”他牵起她一指,放在唇边微重地咬了一口,似余怨难消又似告诫。
“若然……”语声转冷,余下之言就都敛在了他凝目看向她的眸中。“……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端木若华伸手轻轻抚向了他的脸,指尖温柔缱绻,带着莫明的眷怀。她道:“好。”
此后时日,除了朱叶丹、霜华露,和每日不间断的固元汤药,南荣枭与蓝苏婉观其脉相,轮流为榻上之人施以点水针法,续心脉,强经络。
已逝四年,蓝苏婉练习点水针法之勤,胜过往昔十数年。
当日毕节城中南荣枭以一句“二师姐尚且未能掌握师父所授点水针法”为胁,终归刺痛了她。
再加之经历数事,心境更为沉静、坚毅,终得以凝思悟透,至此,点水针法似获灵犀点通,终得以掌握。
初时南荣枭并不能放心,即便端木若华于榻上点头认可,亦教蓝苏婉在他身上先行试一遍针。
后察蓝苏婉对于落针时荡开的内元把握亦已张驰有度,方能放心让她与自己轮流为端木若华施针。
蓝苏婉并未怪罪他的质疑,知他二人名为师徒,实际已然不止于此……对他对于师父相关事宜,便极谨慎严苛之态,反更觉放心。
且她向来虚心受教,师弟在点水针法的造诣上,确实强过她许多。能得指教,也是幸事。
如此又过数日,端木若华的脉相观之又强盛了两分,是慢慢好转之象。
蓝苏婉观脉而喜,不由道:“心门被整个洞穿,如此必死重伤,竟也能回天有术!不死蛊竟当真如此玄奇?!”
端木若华安静地躺在榻上,看着他们,眸中温然。
蓝苏婉于此时道:“穆流霜领骁骑营仍在外追查师弟行踪,大力寻救师父……近来江湖上也都听闻了师弟失控刺杀师父之事……虽是受无尘珠刺激,但清云鉴传人于大夏太过重要,得知师父可能已亡于师弟手中,百姓无不惊怒怨怼惶恐……师弟所犯之罪太重,即便非出本心,也已渐为天下人所不容。”
璎璃正将熬好的汤药端来,便接口道:“若然端木先生真的出事,不论出于何种因由,云萧公子都必定难逃罪责,必受口诛笔伐、世人不容……”言之未尽,璎璃语声轻松起来。“但好在先生伤势已呈好转之象,等到先生伤愈,再现于庙堂、江湖,皇上和世人得见先生无恙,便应就不会再追究此前云云了。”
“说到底,只要先生没事,此间之事便都能化解。”璎璃脸上露出笑来。“便是宫中传出的、那所谓华陀难医的必死之伤,也只需道一句天佑,亦或剑势有偏并不致命,不死蛊之事便可以瞒下。清云鉴传人本就玄奇,自不会有人存疑。”
蓝苏婉颔首认同:“不错。”
榻上之人似在沉吟,一时未言。脉息间分明已有几分强韧之象,但面色依旧寒白,唇瓣亦无血色,望去仍显虚弱奄奄,连呼吸都似带着几分轻浅的滞涩。
她道:“此身……伤势复原……应还需费、不少时日。”
“无妨,师父慢慢养伤便好。”南荣枭守候在女子榻前,并不关心自己此刻于外的声名及处境如何。他听着榻上之人的声息,心中到底未能完全放心。
坐于榻沿,将璎璃端来的汤药慢慢吹凉,小心地喂起榻上女子。
只待女子面色和唇上都复了血色,伤势痊愈,于常人无异,他方能觉到心安。
手中汤药已将喂尽,端木若华看着他,忽而轻声言:“毕节城中……你曾言……想带我回连城拜祭你爹娘。”
南荣枭端着药碗的手忽然颤簌了一下。
幽冽慑人的双眸抬起,回望向了面前躺在榻上的她。
“余下时日……你不若……带我去往连城养伤罢。”端木若华复又抬起了榻边的手,轻轻抚向了他的眉骨。
自她醒来,便时常伸出手来,如此轻轻触抚他的眉眼。指尖缱绻温怜。
“我也可顺道……随你归家,拜祭你爹娘。”
榻边少年形貌之人看着她:“待你伤好,再去不迟。”语声透着微微的哑滞。
“此番伤势太重,脉相虽有好转,但伤口仍需静养,还是不要妄动为好。”一旁的蓝苏婉亦道。
“……有不死蛊在身……为师,不会有事。”端木若华仍旧看着他,手亦抚在他脸上。“连城三月,樱木齐绽,花落如雨……为师曾见过……这一次,想要同你一起……再去看看。”
神色温怜似水,她似忆起往昔,看着他的目中满是柔软的暖意。
他只看着她。
雪一样白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从榻沿垂落下来,落在了他的指上。
无人看见,他掩于她雪发之下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待你,伤好……”他只又道了一遍:“再去,不迟。”
她凝眸望着他。似是听出了他语声里的颤意,一霎时眼中俱是哀怜之色,眼前渐渐有些模糊。
她低头,终于不忍再说。
喃声回与他:“那便……待我、伤好。”
只是三日之后,因骁骑营久未追踪到云萧行迹,以致清云鉴传人至今不知生死……宫中查到惊云阁暗中出手,助其逃遁,半是惊半是怒,立时下令搜查惊云阁各处据点,务必找人寻出。便从京城内的据点开始。
因不知惊云阁据点具体在何处,洛阳城内凡可疑之处,都受到禁卫军的搜查。
蓝苏婉得讯匆匆推门入了此间屋中,便与屋中三人道:“此处原是京中高官私宅,因闹鬼流言传开,才转卖给了来京的富户。我惊云阁用了些手段,暗中从他手里又将宅子买下,作为京中据点之一。此地紧邻皇宫,若开始搜查,便首当其冲……”
她行至榻前,看着榻上白衣人道:“幸是师父脉相已趋平稳,伤口也眼见着在愈合,即便挪动,马车铺上厚毯,走得慢些,应无大碍。”
思及白衣人此前所言,想去连城养伤,蓝苏婉当即道:“师弟即刻便带师父出京吧,便去到连城养伤!我已传讯南荣公子,他会在你们抵达前,将追捕他的骁骑营高手引去别处。如此一来,连城本是他们已然追寻去过之地,短时间内,反倒不会想到再回去查看。”
蓝苏婉看向南荣枭:“我已安排沿途羽卫一路接应、护持,师弟这便动身吧!待我处理好后续杂务,亦会去到连城同师弟一起照顾师父。”
却见立于榻前的黑衣人杵在原地,一动不动。蓝苏婉疑声道:“师弟?”
璎璃待蓝苏婉一说完便已下去做准备,不多时一路的伤药与干粮均已按行程分好,另取了很多应急之物。
将这些都搬上后院刚刚套好的马车,又将绒毯厚厚铺于马车内,车帘窗帘都换上厚实的,这才看到蓝苏婉领着身后怀抱女子的黑衣之人稳稳行来。
端木若华苍白着脸色依偎在他怀中,雪色狐麾裹在身上,几乎与她的衣发融为一体,一眼望去,一片透彻迷离的白。
她自狐麾绒领中抬起脸来,间隙里看一眼怀抱自己的少年人,眼神迷茫无解、恍怃痴怔……最后将脸埋入了他胸口。
南荣枭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隐现桀骜,眼神幽邃地看着前路,劲挺峭然的身形稳稳抱紧怀中之人,带着她踏上马车,辞别了送行的蓝苏婉。
正值日落哺时,正是城门守备最为松懈之时,再加上惊云阁暗卫已于前开路、等候接应,蓝苏婉本应不必过于担心。但看着黑衣之人放下车帘时,心中突的一跳,还未思便已仓促唤声:“师弟!”
南荣枭放下车帘的手止住,另一只手怀抱端木若华,于马车内向她看了过来。
那张容颜绝世、眉眼如松枝雪魄、无一处不完美的脸,不知为何看起来竟似有些寒白。
他回望蓝苏婉,应是扬唇露了一笑,放下车帘的同时道:“师姐保重。”
她看着素色的马车帘幔垂落,挡住了他与他怀中所抱的白衣人。脚下无意识地跟出两步,踌躇一时,止步于院中,目送马车离去。“师父、师弟,保重。”
盼你们往后顺遂平安,再无离分。
第396章 但去莫复问
仲春将尽,暮春伊始。料峭春风划过人脸,仍有刺人寒意。
素帷马车被厚帘挡住车门与小窗,由璎璃驾着,顺利离京,往西南方向驶往荆州连城。